棠音

作者:晏宁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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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沉香影


      漪澜苑,斜阳正红。

      梨雨和铭锋宛若两只勤劳的小蜜蜂,忙进忙出不知疲倦地收拾。不虞厚着脸皮倚老卖老,一边指挥两个小的干活,一边赖在躺椅上晒太阳。漪澜苑是景明山庄里为数不多的僻静住所,让长安镖局众人住在此处,并非景明山庄有心轻怠,而是因为此处相较其他地方清幽宁静,最适合不喜喧闹的客人小住。不虞伸了一个懒腰,翻过身去晒另一面,嘴上不忘啧啧感慨道:“这江湖第一人,就是家大业大!你看这树!这花!这草!真叫一个阔气哟!”

      梨雨扛着包袱插嘴道:“咱镖局也不比这里差多少。”

      “我呸!你眼瞎吗!”不虞点怼道:“镖局让你们造得跟个猪窝似的,你们还好意思说!”

      梨雨:“……”

      惹也惹不起,讲也讲不过,溜吧!

      铭锋白了梨雨一眼,“该。”

      梨雨:“……”

      黄昏安详,耳边忽地传来阵阵琴音。

      不虞警觉地坐起身,拢眉问道:“何人抚琴?”

      梨雨和铭锋对视一眼,皆摇了摇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弦鸣兮清音绕,炉香兮沁酒飘,梦里花兮海棠悄!

      是谁,身着一袭红袍锦衣,居高临下,睥睨世间?

      是谁,挑起两道青峰黛眉,目若针芒,劲胜谡风?

      “伽罗……郡主?”

      是谁,红唇微起,笑意轻蔑?

      “好一个郡主!本殿竟不知,伽罗氏的大小姐,除却贤名在外,居然还有如此了得的心机与手腕!”

      是谁,话锋犀利,一字一句犹如刀斧,劈头盖脸砸下去伤得人尊严全无?

      “收起你那副弱质女流的虚伪模样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本殿!伽罗歆偠,你既然肯为慕泽舍一条腿,何不索性成全了他的真心?你口口声声爱慕于他,恨不得苗疆大地人尽皆知,何不干脆成全了他的幸福?你明明知道他已心有所属,却仍死命纠缠不肯放手,你究竟是何居心,需要本殿拆穿吗!”

      是谁,眸光冷厉,咄咄跋扈?

      “舍身救主掩盖不了横刀夺爱的野心,你不过是贪图王子妃的头衔!伽罗一门忠勇不二,伽罗大将军却养出你这么个贪慕虚荣的女儿,当真辱没了伽罗氏的名声!”

      “够了!蓁蓁!”

      哪来一声呵责,竟如此熟悉……

      “兄长!”

      她急急追寻着那道声音,眼前却只余一片寒芜……

      再回首,已是烽烟烈火,已是人间地狱!

      她看见,千百铁红刀箭,尽数穿透兄长的血肉身躯!

      她看见,染血弯刀微冷,佳人玉颈纤长!

      手起——

      “歆偠!不要!”

      是谁,怒倚危楼,声嘶力竭,却留不住那如花灵魂?

      刀落——

      血洒危楼!

      她看见,那姑娘犹如红蛾坠向烈火,义无反顾地跃下城池。

      一瞬间,天与地骤然远去……

      噔!

      弦断了。

      夕阳犹似昨日浓,人间已是别样景。

      “丫头!醒醒!”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环绕耳畔,将如阴霾一般萦绕的恐惧驱散,冷汗却已浸透她单薄的脊背。一声又一声焦急的呼唤,将她漂浮的灵魂拽回人间。叶棠音缓缓挣开眼睛,溺水般的无力感蔓延至惊悸的心脏。她紧紧抿着苍白而微裂的唇,慢慢抬手扪向心口,感受着心脏仍在跳动。

      是梦魇,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梦魇。

      叶棠音舔了舔嘴唇,困惑地呢喃道:“这次怎么是甜的……”

      不虞闻言倏然皱眉,鼻尖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嗅了嗅——

      “什么人!”

      他朝珠帘后面追去,哗啦一阵轻响,房里再无半点杂音。待他拨帘而入,琴室中已空无一人,只余一尾断弦的桐琴,案上一炉熏香正袅袅飘起。

      不虞看了一眼香炉,眼神顿时一凛,“沉香翡翠彤!”

      “我已经许久未曾梦见他们了,久到就快忘记他们的样貌了……”叶棠音抿着微白的嘴唇步入琴室,唇边挂着清浅的笑意,眸色却犹如暗夜里的领头狼一般沉狠。不虞冷不丁回头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般狠绝的眼神果真如出一辙地相似!他定睛看着叶棠音,喉间微微动了动,本就复杂的目光变换几重,终是欲言又止。叶棠音端起茶杯,将琴案上的香炉浇灭,拔下鬓边银簪,将炉中残余的香料挑了起来。簪尖上的残香已不足半个小指盖大,熏得焦脆,如同渣滓灰屑,而就在那一片焦黑中竟透着一点诡异的青绿,正是香料原本的颜色,在仅存的青绿正中央还能瞧见一点牡丹红。

      青中透红,如玉啼血,沉香翡翠彤由此得名。这万绿从中一点红是名震江湖的迷幻香,能勾起尘封在人心深处的记忆,让吸食者沉溺于过往的梦魇。有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沉香翡翠彤既是强烈的迷药,也是诛心的利器,那些不愿提及的旧事,往往是一个人最致命的弱点。

      “这便是岭南药王谷的招牌?倒是一件好东西,拜其所赐,故人旧事统统入梦。”叶棠音微微皱眉,“可我怎么不记得,何时得罪过药王谷?”

      沉香翡翠彤是岭南药王谷七色虹香料中的一味,而景明山庄与叶棠音素无过结,堂堂武林盟主更没必要对她使出迷幻香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因而更有可能是外人潜入景明山庄作案,但她实在不记得何时与药王谷结下过恩怨。

      “你从哪冒出来这老些仇家,我这一天天光是给你擦屁股,就哗哗地掉头发哟!”不虞唉声叹气地叫苦道:“家门不幸!我怎就摊上你这个祸星!”

      叶棠音掏了掏耳朵,等不虞发完牢骚却道:“兄长,我方才做梦了……”

      “废话!”不虞呛声道:“那玩意儿是沉香,你不做梦还能是我做梦啊?”

      “我梦到了歆偠和慕泽……”斜阳微光晃过案上香炉,斑驳的光晕映进叶棠音幽沉的瞳孔里,衬得那双潭眸诡异而安详。“慕泽怪我跋扈刁蛮,从前的我愧对歆偠。兄长,会不会是她托梦警告我,她要来报复我 ?”

      “发什么癫,说什么胡话!”

      “歆偠或许还活着。”

      “不可能!当年她追随慕泽殉城,是你亲眼看着她砍了自己一刀,又从城墙上跳下去,即便当场摔不死,南诏王室的清洗在后,她如何活命?”

      “可我们毕竟没有找到她的尸骨,城破那年她也才刚及笄,她生得又比同龄女子瘦弱,说不定能逃过南诏王室的清洗。”叶棠音眸色渐渐沉暗,“当初她为救慕泽左腿喂了狼口,虽侥幸保住性命,但左踝骨落下终生残疾。而那十二具尸骨里偏有一具左腿胫骨上有伤,只可惜伤痕的位置错了。”

      不虞眉头一紧,“有人欲盖弥彰,使了金蝉脱壳之计。”

      “兄长觉得仅凭歆偠一己之力,能做到吗?”

      “她能从狼口之下挣脱,就不是什么善茬!可倘若有人暗中相助,会是何人?又为何要帮她?与我们而言是敌是友?与今日这场沉香偷袭是否有关!”不虞收起了撒泼的神色,一本正经道:“人暗我明,防不胜防。”

      叶棠音微微虚目,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箭已上弦,不能回头。”

      ……

      与此同时,景明山庄的议事堂已沸腾得似一锅滚汤。六大名捕三人一组分站两侧,沈扬清正襟端坐于堂上,手边案几上还呈放着两样四四方方的物件。一时间气氛压抑至极,每个人脸上皆不约而同地挂着凝肃的神情。

      看这架势,活像是要升堂问案!

      却听哐当一声震天响,钟忆瓷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一巴掌下去恨不得将满腔怒火泄干净,手底下那张雕花实木桌子,当场被她拍得四分五裂。

      “畜生!”钟忆瓷破口大骂,气得脸色铁青。

      “果真畜生!”白洵难得与钟忆瓷统一战线,附和道:“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稚童弱女,何罪之有,竟被那狗官如此作践摧残!”钟忆瓷痛心疾首,强忍着火暴脾气,恨不得立刻抽郝孝平几百下毒鞭子。“商量商量,放大黄进去咬死他!”

      “你有问过大黄愿意吗?”白洵蹲下摸了摸狗,“大黄咬人也要看看能不能下口,你不要自作主张,强狗所难。”

      “嗷!”原本垂头趴在一旁的大黄立刻蹦跶起来,欢快地摇起了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蹭白洵的小腿。

      “嘿!你个小白眼儿狼!”钟忆瓷气鼓鼓地瞪眼,指着狗鼻子道:“狗腿子朝外拐,姑奶奶平时白疼你了!”

      白洵捋了捋狗毛,啧啧奚落道:“有的人就喜欢睁眼说胡话,我们大黄兄弟明明就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啸天神犬,何时成了忘恩负义的狼,还是头丑兮兮的白眼狼!”

      “嗷!”大黄尾巴摇得更欢了。

      “乖!”白洵逗狗逗得欢,全然不理钟忆瓷愤恼的眼神。钟五小姐气得头顶冒烟,张牙舞爪就要收拾白少庄主。

      就在这时,钟朔垂下眼眸对大黄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何时多了一个狗兄弟?”

      白洵竖起耳朵一听,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

      “哈哈哈!”钟忆瓷闻言得意地挑了挑眉,“非也非也,毕竟人不如狗!”

      “钟炎旭!你这是变着法地骂我狗啊!”白洵眼见这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气得头发根都快立起来了。“你们姓钟的一家子都擅长护短,你就一直护着她吧,我看你能护到几时!”

      “我妹妹,我就是护她一辈子,与你何干?”钟朔睨了白洵一眼,转过头留下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钟忆瓷扪着胸口傻乐道:“我大哥的后脑勺,定是这江湖上最好看的后脑勺!”

      “得得得!你们兄妹感情深厚,本公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白洵脸上青红相间,一张白面愣是憋成猪肝色。

      钟忆瓷幸灾乐祸地晃头,“惹不起就老实眯着!让你嘴碎!让你话多!”

      “你们就在这升堂问案,本公子佳人相约,恕不奉陪!”白洵慢条斯理地捋顺了衣襟,扭头昂首阔步地走出门去。

      钟忆瓷怒冲冲地抓起了一把茶果,砸向白洵的后脑勺,不甘示弱地喊道:“快滚回去陪你的美娇娘吧!慢走不送!”

      “钟忆瓷!”白洵揉着脑袋,脸色都被气绿了,咬牙切齿地瞪眼道:“有本事院子里约一架,敢不敢!”

      “姑奶奶的鞭子怕你啊!”

      “你!”

      就在这时,如黄鹂鸟鸣一般悦耳的笑声拂过众人耳畔,瞬间驱散了黄昏时分的沉闷与倦怠。但就在这声音穿门而入的一瞬间,沈扬清的脑袋瓜子嗡然一响,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脑瓜仁针扎般地疼,闹得连皱眉头的力气都不剩一丝。洪文茂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没声地拉着孟东祥的手,脚下稍稍向后,准备溜之大吉。

      “茂三,你要去哪儿啊,怎地一见了本官便想着开溜?难道本官是老虎夜叉不成,让你避之不及!”令使大人眼神犀利,洪文茂不入流的小动作,岂能逃过她这双历经千锤百炼的金睛火眼。“从前你我二人可是相当亲近,怎地如今你见了我,就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一般,我可真是伤心!”

      “阿旻姐这是哪里的话,我还能去哪儿啊!”洪文茂笑嘿嘿地打起了哈哈,心一横蹦出来道:“我这不是瞧见姐姐来了,合计叫人给姐姐沏杯茶,润一润喉咙嘛!”

      “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本官没功夫喝茶。”令使大人嘴角浅淡的笑意瞬间敛散全无,转眸看向沈扬清——

      “沈大人别来无恙。”

      “杜大人别来无恙。”

      二人近乎异口同声。

      洪文茂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俩人果然是斗了八百年的冤家对头,见面头一句话都是一毛一样,你们好歹也斗了十几年,一句客套话翻来覆去地说,也不嫌腻得慌!

      沈扬清揉了揉额心,“杜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杜旻笑盈盈地回道:“明知故问可不是沈大人的做派,本官从河南府得知,东都刺史被你私自关押在此。”

      “是又如何。”沈扬清面沉如水道:“杜大人注意措辞,眼下郝孝平是戴罪之身,已不是什么东都刺史。”

      “此事欠妥,沈大人三思。”

      “哪里欠妥。”

      “无论如何,郝孝平都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尚未定罪前,他依旧是三品大元,岂能任由你私自处置。”杜旻犀利的眼神扫向四周,牙尖嘴利地嘲讽道:“沈大人,你让本官说你什么好,不但私设公堂,且还允许无官无职之人插手朝廷重案,于情于法皆是万分不妥。”

      “不知道说什么,就把嘴巴闭上吧。做都做了,还怎么三思后行。”钟忆瓷吊着脸色,哼哼唧唧嘟囔道:“这件案子是由沈大人负责,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多余之人!”

      杜旻浅浅地笑了,俨然不将钟忆瓷这个毛丫头放在眼里。“钱塘钟家的确是皇亲国戚,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钟五小姐须谨言慎行,万万不要令家族蒙羞。”

      “我哪里令家族蒙羞了,你告诉我!”钟忆瓷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辣架势,手悄悄握住自己的鞭子,“今日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别怪本小姐不留情面,定要好好治一治你这狗拿耗子的毛病!”

      杜旻嗤声冷笑道:“钟五小姐莫要无理取闹,妨碍朝廷办案是重罪。本官与五小姐谈不上情面二字,本官是官,五小姐是民,本官是尽职尽责的官,希望五小姐做守法遵规的民。”

      “好大的官威哟!”钟忆瓷同样冷笑着回道:“我本来就是守法良民,却不知杜大人是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官。我这霸王鞭,上抽奸佞邪臣,下抽地痞无赖,就连你们刑部尚书老沈大人都夸我忠勇仁义,是个愣头的硬茬。我倒要看看,有我这个硬茬在,哪个不长眼的狗官还敢出来兴风作浪,我头一个灭了她!”

      杜旻面不改色道:“既如此,希望五小姐能一直胸怀仁义,匡扶天下正义。”

      “放心,我一定!”钟忆瓷咬牙道:“惩奸除恶乃吾辈之责,杜大人且看着我除尽这天底下的罪恶,恶人一个也别想跑!”

      杜旻锐利的眼神转而望向了沈扬清,“官吏贪赃枉法,须经三司会审,论罪而后定罚。沈大人仅凭一封所谓的认罪陈词,何以证明并非是你们屈打成招?即便是郝大人主动认罪,没有铁证相佐也难以服众。”

      沈扬清眉心一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旻面色冷沉道:“把人送回河南府。”

      二人竟又是同时开口,争先恐后地生怕比对方慢半拍。

      洪文茂挑着半边眉毛,幸灾乐祸地嘟囔道:“还是一如既往地默契!”

      却听沈扬清嗤鼻哼道:“不知杜大人眼中,什么样的证据才算铁证?白燕园埋尸案的十二具尸骨才从土里挖出来,致死之毒便在郝孝平的府邸被查获,当年为其办事的手下已经出来作证。此等如山铁证,难道还不够定他的罪吗!”

      白燕园就是从前的相思小筑,主管买卖的商行已经证实,秋婼离是在三年前买下白燕园,改名相思小筑以做营生,因着当时园子已荒废许久,商行还特意帮秋婼离压低不少价钱。而根据进一步验尸结果,挖出来的骸骨至少埋了六年,是以单从时间推断,秋婼离自然洗清了杀人埋尸的嫌疑。白燕园原是郝孝平私下置办的产业,听上去像是一处种花遛鸟,逗趣怡情的别院,实则却是豢养私娼娈童的狎妓馆,专供官贵取乐,郝家再从中赚取不菲的钱财与报酬。大约在六年前,郝孝平突然关了园子,甚至仓促间就将园子变卖处置,不知情者尚以为郝孝平腻了兴味,不想竟是因为弄出十二条人命。郝孝平虽老奸巨猾,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当初埋尸的手下竟草草了事,直接将人埋进了后院花圃!

      “至于赵氏女长乐被害一案……”沈扬清指着案几上的木箱,“这难道不是活生生的证据吗!杜大人不妨睁开眼睛好生看看吧,看看苦主是何等死不瞑目!”

      杜旻顺着沈扬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也不由得一惊——那竟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那头颅上遍布着清晰的暗黄色花纹,苦主显然也是浴炉醒花散的受害者。

      “本官提醒杜大人,郝孝平是主动承认虐杀赵氏女,生生将其鞭挞致死,京门卫没有动他一根手指。”沈扬清忍着怒气道:“杜大人不信可以亲自过去检查,他若不是见到证物而作恶心虚,又岂会坦白认罪!”

      杜旻斟酌道:“这头颅存放五年却不腐不烂,焉知不是别有用心之人使出的障眼法。”

      这时钟朔插言说道:“赵氏女的头颅曾经被西域定尸粉浸泡过,故而存放五年未曾腐烂损毁。”

      杜旻神色微紧,“那是何物?”

      钟朔遂解释道:“西域定尸粉是天山圣雪宫十大秘药之一,尸首经其浸泡三日,便可不腐不烂,保持原貌。此物在匪道和黑市上均有获取途径,杜大人当然可以因此怀疑圣雪宫,但以现有的证据恐怕不足以支撑这种攀咬。而在刺史府找到浴炉醒花散,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年为郝孝平办此差事的仆从首告有功,郝孝平百口莫辩,难辞其罪。”

      杜旻闻言冷冷地看着钟朔,“钱塘钟家一向中立,这次竟然插手纷争,还真是令人意外。”

      钟朔星眸坦荡,从容不迫地回道:“在下并未卷入杜大人所谓的纷争,只是尽匹夫之责,陈述事实,匡扶正义。”

      “即便在郝家找到了所谓的毒药,却也不能认定下毒之人便是郝大人。”杜旻继续争辩道:“焉知,不是他人栽赃嫁祸?”

      沈扬清眸色犀利,沉声呵道:“既然杜大人的耳朵不大灵敏,那本官就再强调一遍,郝孝平是主动认罪。杜大人千方百计地为其开脱,置国法于不顾,枉为朝臣!”

      沈扬清骂得毫不客气,大嘴巴子似的狠狠扇在了杜旻脸上,将本就紧张的氛围推至冰点,双方剑拔弩张,再多说一句冒火的话就能打起来!

      “阿旻姐,我能作证,郝大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今早一见我家大人,便如饿了几天的狼瞧见肉似的扑过来,抱着我家大人的腿不松手,嘴里还囔嚷着要认罪!”洪文茂硬着头皮跳出来打圆场,总不能眼看着刑部两大山头在别人地盘上打得头破血流!“郝大人身上沾的两桩凶案,随便拎出来哪一桩都是罄竹难书,若不是他干的他还认,你说他是活腻了,还是脑子哭傻了?”

      杜旻眉眼微沉道:“郝大人暮年丧子,已是悲痛欲绝,又遭人栽赃陷害,必定万念俱灰,索性认下罪责一了百了,权当弥补渎职之过……”

      “呸!好一个万念俱灰!好一个一了百了!人命关天的大罪,你一句渎职便想为那狗官脱罪吗!”钟忆瓷冷脸呵骂道:“你与那狗官分明是蛇鼠一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假爹口蜜腹剑,上乱朝纲,下祸国法,动摇国本,为非作歹!你们这些打手喽啰,狗仗人势,颠倒黑白,真真是一群乱臣贼子!”

      “放肆!”杜旻勃然大怒,抽出佩刀架住钟忆瓷的脖子,“辱蔑相国,罪当诛九族!”

      “我呸!你才放肆!”钟忆瓷脖子一硬,猛地拔出身旁人的佩刀,刀口直指杜旻。“这天底下唯有一人能言诛九族,尔等竟敢有不臣之心!今日诸位皆是证人,刑部女令使杜旻对至尊大不敬!我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算为国锄奸,匡扶社稷!”

      “一派胡言!辱蔑相国,诬陷忠良,揣测圣意,挑拨离间,你最当问斩!”

      两位窈窕女子针锋相对,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刀劈了对方。

      “有话慢慢说,没那么严重,都冷静冷静!”洪文茂又气又急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好不容易才调缓和的氛围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二位姑奶奶麻烦注意一下吵架的措辞,什么硬词都往敢外拽,你们脖子上的圆球都不想要了吗!

      站在门口的白洵瞧着暴怒的钟忆瓷,心下却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他还从未见识过,如今日这般忠肝义胆的钟忆瓷,既有一贯的赤勇,又有难得的智谋,与平时咋咋呼呼的钟五小姐判若两人。白洵忽地竖起大拇指,打消了负气离开的念头,站到钟忆瓷身后声援她。“我倒真有些小瞧你,你今日这般作为,实在了不起!”

      钟忆瓷却不承他的情,“这还用你说!”

      “不用我说我也要说!”白洵难得对钟忆瓷赞不绝口道:“巾帼不让须眉,你钟忆瓷是条好汉!”
      +
      “滚蛋。”

      白洵:“……”

      沈扬清沉声道:“杜大人,本官劝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郝孝平认罪固然蹊跷,但白燕园埋尸案证据确凿,郝孝平实乃罪不容恕。杜大人莫要白费心机,仔细玩火自焚。”

      杜旻却突然嗤笑道:“沈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本官只是略尽职责,提醒拎不清的同僚,不要为一己之私而做了佞臣。”

      杜旻的眼睛里擒着一贯的算计,“沈大人的忠心恐怕也不是献给至尊一人,你我二人各为其主,谁也别瞧不起谁。”

      “沈某与杜大人不同——”沈扬清郑肃道:“沈某为国尽忠,万死不辞,但求无愧于家国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像杜大人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何为忠贞,何为大义!”

      杜旻眦目而视,暗暗咬了咬后槽牙,讥讽道:“沈大人孤高,可尽忠之言谁不会说?怕只怕有的人说一套做一套,为国尽忠,说来容易做来难。”

      沈扬清不屑道:“总好过虎作伥,尸位素餐。”

      “沈大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杜旻眼见今日讨不到上风,一撩衣袍转身欲离开。

      就在这时,门外却响起了匆疾的脚步声,河南府官差统领急急跑来,边跑边高喊道:“巡按钦差已到河南府,请诸位大人速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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