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尚书出墙来

　　我跟曹小河在牢狱里一待便是大半年，初夏蝉鸣时进的门，杏花春暖时走的人。

　　曹山帮同孟婆说的一般，秋后问斩，一个不留，问斩那日小宋携了两坛酒进来，两个人抱着坛子豪饮，小宋喝酒脸红不醉，曹小河却是三碗必上头，你一口我一口，我一个鸡腿还没啃完，曹小河就抱着坛子瘫在席上了，手一松，“啪嗒”一声脆响，坛子碎了半边，酒水淌了一地。

　　曹小河死睡了三日，三日过了，翻身起来，跟断了片似的，面上挂着笑，走哪跟谁聊，不到一个月，牢狱上下勾肩搭背，称兄道友，棋盘，笔墨，闲书，凡是曹小河开口，眨眼间必有我不知名不知姓的狱友双手奉上。

　　半年里范先生从开封府尹改为右司谏，嘴不闲，手不停，谏言写了一折又一折，多是拐着弯抨击如今临朝听政的刘太后，连带着骂骂丁宰相，终于惹得两人忍无可忍，圣旨一道，贬到苏州去了。

　　出牢狱的那日，尹叔尹嫂同我和曹小河抱成一团，我红着眼睛瞟到曹小河，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整个人空灵灵的，吓得人后背一凉。

　　尹府被用来抵债了，尹叔半辈子积蓄打了水漂，四十而立的年级鬓角花白，再没了年轻时闯荡的意气。曹小河不再想着读书了，担起重担，骨子里经商的天赋被挖了出来，蜀锦，陶瓷，木材，丝绸，能做的都碰过了，连朝廷管的严的酒茶也经过手。

　　我跟着曹小河一起忙活，晕头转向，却也活的极有意思，曹小河盘下个印书馆，忙里偷闲的时候，我就把小宋平日写的诗词整理整理，打算走之前印出一本，算是个纪念。

　　晏殊大人被任命为今年科考的贡举考官，开春拿了圣旨，即可就进了贡院，再不见人影。

　　自开了印书馆，小宋更是往这里常跑，眼瞧着解试临近，小宋却一点也没个正行，整日在街上晃晃荡荡，连曹小河都看不下去了，扯出几句古语来劝诫。

　　解试前一日，曹小河拉着小宋去大相国寺上香，顺便把我也拽上，我瞧着两个人，摇头道：“该着急的不急,不相干却冒火。”

　　再来相国寺，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淡淡闲愁，寺里多是赶考的书生，拜着佛，上着香，一脸虔诚，祈盼明日下笔有神，来日榜上有名，莫要名落孙山。

　　小宋摇着折扇，不屑道：“众人都想着神佛赐福，这解试也不用考才学了，干脆开个赌局，扔个骰子，落到谁头上便是谁。”

　　“这话说的可不对，人常言官运，财运，可见万事脱不开运这一字，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才学倒是其次的。”我接过小僧奉过来的一炷香，反驳道。

　　我把眼睛闭上，听到小宋渐远的声音:“你快些上香，天香楼的头牌菜可是不等人的。”

　　香上三支最为宜，檀香静心，我眼观鼻，鼻观心，头一香在中，心中念供养佛，第二支在右，心中念供养法，第三支在左，心中念供养僧，而后合掌，听小僧念道：“供养一切众生，愿此香华云，遍满十方界，供养一切佛，尊法诸贤圣。”

　　日后难能再来，我看着佛像，虔诚道下一心语：“人生漫漫，愿我所珍重之人有人为伴，如遇劫难，不会孑然一身。”三鞠躬，行佛礼。

　　“齐琳，齐琳”身后小宋的声音从人群里里挤过来，我转过身，朗日照花，落枝蝶成双。

　　解试，殿试，一月下来，小宋和大宋名扬帝都，虽然刘太后把小宋放到了第十名，但双状元的名号依旧叫的响亮，晏殊大人解了禁，从贡院里跑出来，也不先回家看老婆孩子，却真奔到大小宋跟前，兴高采烈的说等殿宴结束了，还要另办一场大宴，一来庆贺红榜提名，二来补了小宋的冠礼宴。

　　曹小河在商圈混的如鱼得水，还了债，赎回了尹府，重回尹府那一晚，夜凉如水，我想了想，十年不到的时间已经整整少了一年，灾祸渐渐消退，我也没必要继续陪着曹小河，这里终不是我的归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才是我的作风。

　　打定主意要走后，我思来想去，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抬头瞧见凝香馆的匾牌，暖风阵阵，秦姑娘如梦似幻般立在我身侧，笑语：“相逢便是有缘，姑娘可愿到寒舍一坐？”

　　秦姑娘的住的地方离凝香馆不远，竹帘半卷，可见京城繁花处，秦姑娘抚琴轻唱，唱的是柳永的词，《佳人醉》，“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却披衣重起。临轩砌……”

　　一曲尽，茶正好，秦姑娘身姿慵懒，唱到柳词便顺便说起柳永:“柳先生科场失意，远游散心去了，往南方去了。”

　　我哑然失笑，柳永科场运势着实不好，坎坷失意半辈子，从真宗考到仁宗，好不容易等十三岁的仁宗长大，不想《鹤冲天》词传到禁中，仁宗听了，觉得柳永政治思想觉悟不够高，等到临轩放榜时，大笔一挥，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真是倒霉到头了。

　　“您今日过来，若是同我告别，酸话不多说，饮下一杯酒，从此聚散由天。”秦姑娘莹莹素手端起一杯酒，嘴角勾着一抹笑，仿若快意人生的江湖女侠。

　　酒入肠，话便敞开了说，窗外微风，熏香沁人，我垂着头：“胡八和小欢，那两个孩子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平日面上波澜不惊的，夜里不定落过多少泪，只是这伤也只能靠时间，我也无能为力，”有一口酒，嘴里泛着苦，“说起来，最让人担心还是小河，心里的苦比别人都多，却是最先从悲痛里站起来，忙的连舔伤口的时间都榨没了。”

　　“尹公子骨子里有韧劲，能扛过去便好，现在来看，倒是我轻看尹公子了，绣花枕头的皮里藏着未出鞘的剑，真是出乎人意料。”秦姑娘直言自己看走眼，街上有快马扬尘而过，秦姑娘把窗子掩上一些，“你要走，他们可知道？”

　　“尹府的人啊，”我又斟满一杯酒，“我准备留封信直接走人。”

　　“那他呢？”秦姑娘紧接着我的话，两只眼亮晶晶的盯着我，看着我有些心虚。

　　“谁，谁啊？”语调飘忽，底气不足。

　　秦姑娘嗤笑一声，叹惋道：“人常说旁观者清，可局里的人又何尝不是装傻充愣，怕就怕时间久了，自己把自己拘在框里了。”

　　我把目光别开，不自然道:“装傻充愣是因为自知，长痛不如短痛，拉扯久了，这情就变了味，便是扔了也有余味，呛人。”

　　秦姑娘笑不露齿：“小宋公子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招蜂引蝶，偎红倚翠也是难免，但人这心总有轻重，你占着大头，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相全。”

　　“若是这般，才叫自己把自己拘进框子里了。”作为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人，只认两情相悦心有独属，至于三妻四妾那种旧封建的糟粕，想都别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十年潇洒走一回，何苦自己找憋屈。

　　想着想着便有些豁然开朗，不觉间酒劲上来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迷迷糊糊间，从肚子里翻出一句，含含糊糊的念道:“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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