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尚书出墙来

　　曹小河跌回牢里，尘满面，汗湿衫，整个人如同抽了魂，歪歪扭扭就要往地上秃噜，被我咬牙撑住，扶到墙边坐下。

　　一夜无话，曹小河干瞪着眼，倒水不喝，问话不答，我也没了法子，给他身上盖上点杂草，便窝到一边，自己睡去了。

　　这羊还没有数到二十，就有熟人来白无常跳过来了，白漆刷的脸嘿嘿一笑，拎着我的魂就往虚空里飘。

　　孟婆她老人家在河边静立，手里提着一羊角风灯，身后小棚子已经搭好，黑瓷碗锃亮摆的整齐，烧着的热水咕嘟嘟冒着热气。

　　“孟婆，你这棚子四处漏风，还不如把布掀开了痛快。”我穿着初夏的凉衫，被吹的瑟瑟发抖，脚底都渗出寒气。

　　孟婆老脸一红，仍强词夺理道:“我那挂着的牌子上写的避风铺，又不是遮风堂，再说，你们人间不常说，寒舍寒舍的。”

　　我说：“人家说寒舍是自谦，舍里春暖夏凉，雅致非常，可煮茶听雨，可下棋赏花，孟婆你莫要单只看那字面的意思。”

　　孟婆撇嘴道:“还真是会过日子，活的精致，哪像我这老人家，糟蹋惯了。”

　　我低头笑了两声，抱着茶碗暖手：“您同我说的，我已经选好了，十年足够了，说起来，本来就是自己时运不济，这十年倒算是白捡的，不亏。”

　　孟婆幽幽盯着我：“不再想想了，等命师笔墨干了，再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想了”我叹口气，“我没那能耐在阴司当差，人间的话本里常写鬼神按不住寂寞，违了天道法则也要往人间跑，可见活久了还要自己找事来解闷，不划算。”

　　孟婆也中气十足的哎了一声：“既然你想好了，我就不再多语，这样，你再许个不过分的愿望，我们帮你实现了，要不这心里总还是过意不去。”

　　愿望，我把手里的茶盏放上竹桌，问孟婆：“敢问这曹山帮和尹府上下日后是个怎样的下场？”

　　孟婆站起来溜达了两圈，方才缓缓道：“记得命师的生死簿上说，尹府过一月便大赦放了，曹山帮该是在牢里关了半年有余，立秋的时候，于城东刑场，斩首示众了。”

　　心里一沉，有些难受，孟婆看见我阴下来的脸色，提醒道：“你可不要想着改命救这一众人，这请求就属于过分的请求，不过分的，求点钱财，免些疾病，这是可以答应的。”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真是合了我的心意，这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只想吃好玩好，享受一番。”

　　孟婆点头乐道：“好说，好说，你在人间的花销全由地府出了，游山玩水，只要注意着别把自己累着了。”

　　长风为伍，云雾为伴，野果充饥，清泉解渴，这日子听起来真是潇洒，趁着徐霞客还没出生，我先遍游名山大川，写本《齐琳游记》，到时后世百度百科也有我齐琳一席之地。

　　想想有些小激动，小热血，青年人的朝气蓬勃终于从我未老先衰的眼睛里，喷薄而出，灼灼生辉。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我止住心中翻涌的浪潮，“你一开始说，这位翟小莲，小郡主是将死之人，给我用来补阳寿的，那我占着这位倒霉的小郡主的壳子，真正的小郡主何去何从呢？”

　　“这世上总有凑巧的事，这位小郡主同齐琳你一样，也是个善赶巧的，”孟婆坐到我身边，给自己倒上一口茶，“司昆仑山的陆吾大神雕玉的时候，一个手滑，把一块碎料扔到阴司里了，转轮王也没注意，玉就合着人的魂魄一块投胎了，投胎的女娃娃就是这小郡主。”

　　我下意识往脖子上手上看了看：“没有啊，我自穿过去到现在，没见到什么稀奇的玉锁玉镯子之类的。”

　　“听我讲完嘛，”孟婆拍拍我手，“那玉带着仙气，戴着也对人有益无害，陆吾大神觉得这孩子与他有缘，也就不管了，平平静静过了五年，东海龙宫的小公主来凡间历劫，奄奄一息之时，正巧被翟帮主救下，带回了帮里”

　　这故事怎么这么耳熟呢，我抽了抽嘴角，打断道：“那龙宫小公主不会就是那只被曹小河活埋的小乌龟吧？”

　　孟婆张张嘴，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没错，那玉石的仙气救了龙宫小公主一命，东海龙王对此感激不尽，给陆吾大神上礼的时候，陆吾大神说应回报小郡主，龙王便找到我们这里，等小郡主阳寿尽了，便招到他那里，做个小神。”

　　神仙手滑真是件误人的事，不过小郡主有个好去处我也就安心了，毕竟占着人家壳子，戴着一张比自己年轻漂亮的脸。

　　话都说清，我很满意，孟婆也很满意，我们二人在奈何桥上拱手作别，早有鬼卒靠岸撑船，孟婆这回手劲使得轻，闭眼刹那，绿水平，花正烂，一舟行过阴阳间。

　　魂入了小郡主的身子，牢里阴湿的潮气混着夏日的燥热，让人心里发躁，我撑着身子坐起来，一回头，正对上曹小河深如幽谷的一双眼。

　　“早，早啊，昨晚休息的可好？”我哆嗦出几个字，看他这样子，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反倒让我坐立不安，七上八下。

　　我战战兢兢的等着曹小河开口，曹小河垂眸，睫毛长长，弯成一道黑弧：“齐琳，我应该叫你齐琳，对吧。”一根弦在脑子里崩的有声响，我往杂草堆里缩了缩，说不出话。

　　曹小河说的平平淡淡:“我听掌柜说，你的故里是黄海边上的西溪，家里受了灾才流浪到应天府，既是借尸还魂，想必小莲已经”

　　我抢着道：“小莲是个有福分的人，得了好去处，你大可放心，”声音低了下去，“若你信我。”

　　曹小河撑起眼皮看我一眼，苦笑一声：“如今我们关在牢里，生死由天，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你若有遁地升天的逃脱之法，还是快些走吧，我曹家做的孽，不该牵扯到旁人，你走了，我死也无愧。”

　　遁地升天，还真当我是一方神圣了，我把身上的草扯下，蹭蹭两步走到曹小河面前：“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隐瞒了，秋后问斩曹山帮一个不留，只有你小子能活，尹家只是做生意出了些犯法的小事，关几日便能放出来，曹帮主费心思让你做了尹家的公子，你要是没了生的念头，现在一头撞墙也算是条硬汉!”

　　一段话气都没喘，曹小河不可思议的瞪着我，我也呼哧呼哧的瞪着他，良久，曹小河抬起袖子，捂住脸，往墙上一靠，嗓子里像是被人掐住，从牙缝里挤出些呜咽。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家破人亡，凄凄惨惨，难免抽抽噎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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