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荆繁坐着邵珩的马车出宫，车里的烛台明明灭灭，照在两人的面上。

　　“我带走邵霁，怎么跟官员与百姓交代？”

　　“畏罪自杀。”邵珩道，“大姐在旁人眼里不是主谋，不会有人太关心她的。”

　　荆繁点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你与皇上也放心，邵霁跟我走后绝对不会对你们添麻烦，既然畏罪自杀，邵霁这个名号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侄儿相信姨母。”邵珩笑了笑，换了个轻松地话题，“怎么这次姨母一人前来，姨父呢，听闻姨母姨父两人形影不离，伉俪情深。”

　　“他骑马太慢，我让他在路上等着，年轻时就娇气，什么都不肯学，骑马射箭的功夫一知半解，体力也跟不上还非要跟着来，结果赶了两天多的路就撑不住了，我便让他等我回去。他还不怎么愿意。”

　　荆繁像是在抱怨，眼里却溢满了温柔。

　　邵珩道，“说来我是见过姨母与姨父的，大约是四年前的冬季，你说要去采雀寨的秋明节。”

　　“四年前？”荆繁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是哪时候呀，你与皇上回宫的时候。”荆繁顿了顿，笑道，“秋明节对采雀寨来说跟我们的新年差不多，当地的族长与我有些交情，便邀请我们去参加他们的节日，没想到路上竟遇到了你，真是缘分。”

　　“还未正式谢过姨母当年的馈赠。”邵珩道，“在这多谢姨母了。”

　　“作为长辈，应该的。”

　　邵珩与荆繁在车里闲聊，没多时便来到了关押李云治等人的廷尉寺前。

　　邵珩的人已经提前打点过，现在廷尉寺大门敞着却无一人在守。

　　“姨母进去便可，会有人引你到大姐面前，我就不去了。”

　　“好。”

　　荆繁翻身下了马车，立刻便有人恭敬上前，“夫人，请随在下前来。”

　　昏暗的牢房，狭窄的通道，恰值深夜，此刻除了低沉的□□便只有荆繁两人的脚步声。

　　“夫人，请走这边。”

　　“嗯。”

　　荆繁微微点头，穿过一排又一排的木质牢门，荆繁在男子居多的牢房中，看到了一个安静的坐在被褥上倚着墙小憩的女子。这间牢房干净整洁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像是被主人精心打理过，连草甸都铺得一丝不苟。

　　“夫人，就是这了。”随从说着躬身上前打来牢门，落锁声响起，牢中女子坐直身子抬起头，面色平静的朝荆繁望了过来。

　　荆繁与她的目光对上，顿了片刻，荆繁道，“你先下去，等我叫你再出来。”

　　“是。”随从悄然无声的没入阴影中。

　　牢门已被推开，荆繁跨步进入。

　　“你是谁？”邵霁沉静道，她没有起身的意思，声音也带了薄薄的冷意。

　　来人却笑，“荆繁。”

　　邵霁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回忆起了这位只闻其名的姨母，听说她许多年前在京城是个传奇，邵霁却从未感兴趣，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位姨母看上去竟还如此年轻。

　　邵霁礼数周到的站起身来，“原来是姨母。”

　　她站到荆繁对面，带着微微歉意道，“身陷于此，不能给姨母接风洗尘，实在是抱歉”

　　“你没有错，不需要道歉。”

　　离得近荆繁才看清，不止这牢房过于干净，连邵霁的长发都被打理的纹丝不乱。在这种环境中，又面临即将被送上断头台的境遇，邵霁过于从容了。

　　“姨母是来为我送行的么？”邵霁似乎仍有些歉然，“不常见面，一见便是死别，为姨母徒增伤感。”

　　“不是。”荆繁有些无奈的笑，她上前一步抱住邵霁，“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救我出去？”邵霁不常跟旁人如此亲密，她有些不习惯却克制住了挣扎的欲望，“姨母可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做到。”荆繁道，“而且我已经做到了。今晚便可带你走出这里。”

　　乍听此言，饶是邵霁也有些惊讶，她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后面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她了解自家妹妹，与自己一样，邵珩不会将感情作为筹码。可荆繁说的却像是与人少了个招呼便要将她带走一样。

　　“平白受人之禄，我于心不安。”邵霁微微摇头。

　　“你母亲很早之前便写信给我，要我照拂你们姐妹，并非是给你恩惠，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希望能给我一个身为姐姐回应自家妹妹请求的机会。”荆繁笑着道，她放开邵霁，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你或许不记得，在很久之前我便如此抱过你，做了你许多年的姨母，带你走出这里是身为长辈应该做的。”

　　“应该？”邵霁的眼睛不自觉有些湿润，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亲人保护过了，而她面前这个所谓的亲人却是连她在平时都不会想起来的一个人。

　　可也是这么一个人，在她危险的时候不顾一切的站出来了。

　　邵霁的眼泪没有落下来，她长吸一口气真正的笑了，与惯带的温柔假面不同，邵霁眼睛里都带着光。

　　荆繁放下手去与邵霁相对而站，“跟我走吧，外面天高海阔，你以后的人生再也不必掺和这种烦心事了。”

　　“不了。”邵霁沉默了片刻摇头，“我家王爷还在这里，很久之前我们便说过永不分离的，我不能食言。”

　　荆繁了然的笑，“不是不能食言，是不想食言吧。”

　　她有些抱歉低下头，“不知姨母能不能体会这种心情，对不起，让你白费心思了。”

　　“我懂得。”荆繁道，“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准，承诺与生命在不同的人眼里轻重也会有所不同，如果你夫君知道，他一定会让你跟我离开的。所以你不必自责，我明白你的感受，也给你时间考虑。最终要不要同我走出这里。”

　　“不必考虑了。”邵霁坚定地抬起头来直视荆繁，“我早便做好了与王爷生死共担的准备，外面的世界确实自由的很，但是如果没有王爷同往，我不会去。”

　　荆繁看着邵霁的眼睛轻声道，“你确定么？”

　　“是的，我确定。”邵霁毫不犹豫。

　　“我尊重你的选择。”荆繁抬起手摸了摸邵霁的头顶，“也相信你不会后悔。”

　　“谢谢姨母。”

　　“应该的，这是你的权利。”荆繁道，“你有拒绝的权利。”

　　“等见到了母亲我会跟她说姨母已经来救过我了，只是我不想跟姨母走。”

　　“不必了。”荆繁摇头轻笑，“我没有将事情做到妹妹期待的模样，不好邀功。如果她问起我，就说我一切安好，让她不必担心。”

　　“一定。”

　　“多谢。”荆繁最后抱了邵霁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那我走了。”

　　“嗯。”

　　荆繁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

　　邵霁眼睛随着荆繁缓缓向牢房过道的阴影处移动，她紧紧蹙着眉，在荆繁即将踏入她看不见的地方的时候，邵霁终于下了决心，大声道，“等一下！”

　　荆繁转过身来温柔的看着邵霁，“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提。”

　　邵霁眼睛紧紧盯着又朝她走过来的荆繁上前几步站在牢门口道，“姨母，我有个孩子叫筗蓁，今年九岁，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姨母救救他吧，他不会给姨母添麻烦的。”

　　“就这些？”

　　“就这些。”

　　“好。”荆繁道，“我知道了。”

　　荆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邵霁退回一步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到原来上苍也是眷顾她的，她赴死前唯一的心愿居然这么容易的便实现了。

　　荆繁回复她的时候声音不大，就像是闲话家常般做出了一个承诺，可邵霁知道她能做到。因为她是一个可以直接在廷尉寺带走死刑犯的人。

　　这便是曾经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邵霁自愧不如。她的一生永远做不到如此潇洒，可却也从未后悔过。

　　与李云治相伴这么多年，邵霁已经满足。

　　邵霁退后一步，牢门再次在她面前落了锁，她平静地走回角落，那里有她铺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邵珩的马车还等在廷尉寺外面，荆繁被请上马车。

　　帘子掀开，邵珩被油灯照的暖融融的面颊便落在荆繁的眼里。

　　“姐姐没随姨母出来么？”邵珩看着荆繁进入马车后便落下的帘子问道。

　　“她不肯，说要跟李云治同生共死。”

　　邵珩有些没想到的模样，“大姐对二哥的感情竟如此之深。”

　　“珩儿很惊讶，难道你不会么？”荆繁坐到邵珩身边。

　　“如果是跟陛下的话，那我确实不知道。”邵珩道，“不过也没机会知道了。”

　　“珩儿的意思是，在皇上以外的人，珩儿或许会跟你姐姐做同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邵珩笑了笑，“我还没有机会做这种选择。”

　　她抬头看着荆繁，“既然交易取消，那包袱明日我便差人还给姨母。”

　　“不必了，送出去的哪有收回的道理。”荆繁道，“而且交易还未取消，受你姐姐所托，我想向珩儿再讨一个人。”

　　“谁？”

　　“李筗蓁。”

　　邵珩稍稍回忆了下，道，“原来是他呀，大姐的小儿子。”

　　荆繁看着邵珩，“我的财产已经全部拿了出来，如果不够，可以先打个欠条，不论是什么，是何数量，我三年之内一定奉上。”

　　“够了。”邵珩笑了笑，“姨母今晚便可带走他，只是……”

　　邵珩没说下去，荆繁却明了，“我知道他的身份很敏感，但是请你相信我，他不会给你们造成一丝困扰。”

　　“我相信你。”邵珩道，“就像我们约好的那样，李筗蓁也在牢中病亡，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这个人。”

　　“嗯。”荆繁有些惭愧道，“本来不该将送出去的东西再次作为筹码的，说到底，是我力有不逮，你如果不愿意我只能另想法子。多谢你了。”

　　“姨母，你这般做生意，我真想不到你是如何打败生意场上的对手的，如此仁慈是对自己的不友好。”

　　荆繁摇头，“赶尽杀绝本来就不是好手段，况且你们是我的亲人，我更得拿出更好的姿态与更大的代价去争一个机会。”

　　邵珩道，“姨母这么说当真令我羞愧。”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也有自己的原则与处事标准，拿自己的标准苛责别人不是君子所为，拿别人的标准审视自己也不一定合适。”荆繁看着邵珩，道，“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姨母真是少有的宽容。”

　　“在我眼里的确如此。”荆繁认真的看着邵珩。

　　“谢谢。”

　　“筗蓁也关在这里面么？”

　　“是的。”

　　“那我这便去带他走。”荆繁起身，“待会我就不回来说再见了，你要保重。”

　　“姨母也保重。”

　　邵珩提高声音道，“香再，继续令人给姨母带路。”

　　“是。”香再在马车外应声。恭恭敬敬的将荆繁扶下马车。

　　邵珩又在马车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邵珩听见外面再次有了声音，伴着一声鞭响，荆繁的声音传来，她大声道，“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荆繁说完邵珩听见一声响亮的骏马嘶鸣，荆繁彻底走远了。

　　而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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