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回宫的时候已近傍晚，邵鸢扒着车上的窗户朝外看去，通红的落日映满了整个西方天幕，绚烂的晚霞照进邵鸢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笑着回头，“姐姐，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能回去了。”

　　她说着灵巧的翻了个身坐到邵珩身边，有些遗憾的托着腮，“我要是也会骑马射箭的功夫就好了，到时候猎只大老虎给姐姐做件大氅，威风凛凛的，多漂亮！”

　　“老虎哪里是这么好猎的，这次一共才猎到两只，这还是皇家圈养的猎场，虎也不是成年猛虎，否则哪里能让它出现在猎场里，你就别想了，省得上蹿下跳的伤着自己。不必事事精通，有些事看看就好。”

　　邵鸢用力呼出口气，颇是不甘心的看着邵珩，“可是我还是喜欢软软的皮毛，姐姐冬日怕冷，穿上一定很暖和。”

　　邵珩道，“喜欢的话回宫叫人给你送些过去，也不必惦记我，宫里这些东西不缺。”

　　“可是……”邵鸢还想说什么，她低了低头却想不出合适的字眼来，看上去有些莫名的低落。

　　“算了。”邵鸢道，似乎就在一瞬间的功夫，邵鸢又活泼了起来，她抬起头兴冲冲地朝邵珩比划今早在猎场看见一只周身金色的猴子，她自己手舞足蹈的也像个小猴子。

　　邵珩的马车在夕阳中前进，京郊不远处，一匹白色骏马疾驰在官道上，一抹火红的身影迅速掠过。

　　时值仲秋，荆繁一路奔驰却不觉凉爽，她左手牵着缰绳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挥动马鞭，脆声喝道，“驾！”

　　风从她两鬓呼啸而去，扬起红色斗篷传出阵阵烈响，荆繁微微粗喘，她已经赶了四天的路，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可她不能停。

　　她还有承诺未曾兑现。

　　十年前，她收到荆敛的最后一封信。

　　荆敛不常给她写信，偶尔的一两封也仅仅是报个平安，只有那一次，荆敛说以后如果邵霁与邵妩有难，让荆繁帮衬着点。荆繁的承诺尚未送出不久后便听到了荆敛病逝的消息。

　　虽然这个承诺从未宣之于口，但荆繁却一定要做到。

　　这是那个曾经温柔倔强后来却沉默寡言的妹妹最后一个请求，荆繁作为姐姐，必须要满足她。

　　荆敛只说要照顾邵霁与邵妩，不曾提起邵珩，却将荆家的军队给了邵珩。她的妹妹如此聪慧，从那么远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夕阳沉到地下，余晖散尽，天上疏疏朗朗的缀着几颗星子，路上的人也少了不少，荆繁沿着记忆中的路跨马奔行，终于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荆繁抬头看了眼匾额，勒马驻定，轻轻一跃跳下马立刻便有人迎了上来。

　　小厮毕恭毕敬道，“这位夫人，请问您找谁？”

　　“邵正参。”

　　小厮一听面前这人毫不客气的报了丞相的名字心里一惊，他默不作声的打量此人，他不认识荆繁却也算是个见过世面有眼力界儿的，面前这名女子的风采着实少见，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个人物。小厮更加恭敬，“夫人，能否告知小人名讳，小人好去通报相爷。”

　　“你就说荆繁求见。”

　　小厮又行一礼，“夫人请稍等，小人去去便来。”

　　小厮说着躬身退下，小跑进入府门。

　　邵正参刚回府门，才换下官服便听得贴身护卫上前禀告，说荆繁求见。

　　“荆繁？”邵正参乍一听也讶异了一番，“她来做什么，几时过来的？”

　　“在下不知，是下人前来通告，说外面有位风姿卓越的夫人自称荆繁，求见相爷。”

　　邵正参点了点头，沉思道，“我知道了。”

　　“在下需不需要将其请进来。”

　　邵正参正了正袖子，道，“本相亲自去接。”

　　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挂在不远处树梢上，清冷的光洒在邵府门前，与邵府经夜不息的灯笼溢出的昏黄烛光遥相辉映。

　　一个冷光，一个暖光。身着火红斗篷的荆繁就恰恰好的站在冷暖交织的分界线上。

　　邵正参走出府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这一眼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荆繁像是从来没变过，而他却似乎忘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荆敛是什么模样。

　　明明荆敛是妹妹的。

　　邵正参不着声色的暗叹一声，缓步走上前去。

　　“见邵珩？”邵正参亲自给荆繁续上茶水，“为何？”

　　荆繁不屑的瞥了眼邵正参，“当年的邵公子机灵着呢，如今的邵丞相却连这点小事都猜不出？”

　　邵正参放下银壶，像是没听出荆繁的讥讽，他浑不在意道，“为老大来的吧，现在这样，就算是你也救不了她。”

　　荆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邵正参道，“本相知道大姐是为本相的夫人来趟这趟水，不过本相还是想劝你省点力气，夫人定也不会怪你的。”

　　“你错了，我不是为你的夫人来的，我是为我的妹妹。”

　　邵正参笑道，“这有什么不同？”

　　“妹妹是我的，夫人是你的，我可以为我妹妹交付生死，而你口中叫着夫人府中纳着美妾，就算儿女死在你面前为了你的地位你也不过稍动眉色却不发一言罢了。”荆繁有些不耐，她向来不喜欢邵正参，若不是要尽快进到邵珩，荆繁是忍受不了与邵正参同座共饮的。

　　她说着执起茶杯再次一饮而尽，这几日接连赶路她极少进水，实在是渴的很了。

　　将茶杯放到桌子上，荆繁站起身来，“你就让我能尽快见到邵珩便可，你做什么人与我无关，我做什么事，能不能做的成你也不要干涉！”

　　邵正参也站起身，“既然大姐如此说了，那本相岂有不从的道理。随本相来吧，今晚便让你见到邵珩。”

　　荆繁取过剑与包袱，拿着斗篷道，“多谢。”

　　“不必客气。”邵正参朗声笑道，“都是一家人，应该的，不过大姐刚刚有句话是说错了，本相有时候连眉毛都不想动的。已经料到的事徒做惊异有何意思，人活着，非输即赢，为了想要的东西赌上性命又有如何，本相何必为了旁人的输赢与选择添上些自己的情绪，于本相无益也平白侮辱了他们的选择。说到底，顾好自己的棋盘，不要走错方为正事。”

　　“邵霁三姐妹哪个不是被你选择的。”荆繁懒得看他，直直的朝门外走去。

　　“不，被本相放弃的时候她便自由了，后来的路是邵霁自己选的。本相尊重她的选择，可她也要同时承担这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别人替代不了。”

　　“你这还真把女儿当棋子来用了。”荆繁道，“丞相如此有担当，也祝愿丞相有朝一日尝到你亲手酿制的毒酒。”

　　邵正参不以为意，“大姐或许没有没有看到这一天的机会，可惜了。”

　　荆繁骑马跟在邵正参的马车后面，没多时便来到了皇宫正门。

　　“本相已经吩咐了，你直接进去便好，会有人引你到邵珩面前，本相便不去凑热闹了。”

　　“好。”

　　荆繁的马已经被人牵走拴好，她把剑与斗篷一并收起来，只背着包袱跟随来人进了宫门。

　　在宫内走了许久，荆繁终于到了坤顺宫。

　　邵珩今日疲乏本打算早睡一会儿，用膳的时候却接到消息说荆繁要来，邵珩能猜到荆繁为何到此，也能猜到这位姨母定不是空手而来，可邵珩猜不到荆繁会出什么筹码。

　　邵珩与这位姨母的接触不多，算来也不过两次，实在算不上了解，不过荆繁是个生意人，应该不会千里迢迢跑来与邵珩打感情牌。

　　邵珩是受过这位姨母的馈赠的，若是以此为筹码，邵珩一时还不好权衡要还上多少方才相抵，若是新的筹码，邵珩更要好好想想。

　　她靠在榻上，尝着孟典姝新做的点心安静的考虑会面临的局面。

　　邵正参派来通禀的人来的过于的早了，邵珩又等了许久才见道这位仅有过模糊一面的姨母。

　　荆繁与邵珩相对而坐，荆繁看着邵珩，笑道，“原来阿珩生的是这个模样，与你母亲不甚相像，却也好看的紧。”

　　“与母亲最像的是二姐，二姐是我们三姐妹中长得最好的。”

　　“邵妩呀，现在你们三姐妹我就独独未见过她了，你大姐邵霁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只是后来行走江湖几乎不曾回京，这才与你们母女生疏了许多。”

　　“怎么会呢。”邵珩道，“虽不见得时时见面，但姨母是挂念着我们姐妹的，否则姨母今日也不会特地前来。”

　　“我就喜欢阿珩这等爽朗的性子，既然提到这茬，我也不兜圈子了。”荆繁说着拿过包袱，“这是我所有的身家，不知道够不够买一条性命。”

　　墨黑的案上，一只红色绣暗花包袱被推到邵珩面前，这包袱并不起眼，可邵珩知道荆繁口中的全部身家是个什么概念。

　　大绥北方有富商却没有巨贾一说，可江南曾经有过，十多年前这独一份的荣誉便是戴在荆繁与她的夫君徐问元头上的。徐家本就是做生意的富商，到了徐问元与荆繁手中迅速壮大，一跃成为富甲江南的巨贾。算来荆繁与徐问元最近这几年已经不太关注生意上的事了，可没有人怀疑荆繁的财产。

　　邵珩看了一眼桌上的包袱收回目光，“多了。”

　　“多么？”荆繁笑了笑，“我还怕不够呢。”

　　“为何要花如此大的代价救大姐？”

　　“谁让我是你母亲的姐姐呢，做姐姐的是一定要回应妹妹的请求的，而恰好，这代价是我能付得起的。”

　　邵珩道，“是母亲让姨母在关键时候救我们姐妹性命的么？”

　　荆繁深深地看着邵珩，道，“是你的两位姐姐，不包括你。”

　　邵珩一时间有些疑惑，“为何？”

　　“你母亲将玉佩给了你，你应该能猜到的。”

　　邵珩恍然，“是我太过愚钝了，竟没猜出母亲的想法。”

　　“不是你愚钝，只是你不曾想到你母亲如此慧敏罢了。”荆繁轻叹一声，“你们姐妹可能不知道，阿敛当年是个十足的才女，聪慧不下任何人，除了识人不清没有一丝缺点，长得好看，脑子灵光，性情也好。可惜遇上了你父亲。”

　　“不过母亲大概是不后悔的。”

　　“她当然不会后悔。”荆繁道，“太固执的人大多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既然没有错那便没有后悔一说，归根结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或许吧。”邵珩不置可否，“母亲年轻时遇上的是让她开心地父亲，这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后来物是人非，才衬得当初似乎处处都是错的。”

　　荆繁沉思，“大概你说的是对的，我对你的父亲一开始便有偏见，认为他不适合你母亲才觉得阿敛当初的选择是错的。不过不能否认，你父亲确实让阿敛神思不属过，否则她不会不顾我与父亲的劝阻执意嫁给你父亲。这确实算是她不后悔的理由。你呢，你后悔过么，作为棋子嫁入皇族。”

　　“没有。”邵珩道，“我想走的路彻底断绝时走一条合适的路也是不错的选择，至今为止，我很满意。”

　　“这就好。”荆繁道，“刚刚你父亲跟我说放弃邵霁的时候便是她获得自由的时候，我还担心你被操控不太舒服，看来是我多想了。”

　　“谢姨母关心，也请姨母放心。”

　　荆繁闻言认真的打量了邵珩，她此刻低垂着眼帘，一副平静的模样，似乎刚才仅仅是普通不过的对话。

　　荆繁笑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小辈，一个比一个的有主意，愿意如何便如何吧，我只要做好我要做的事就行了。”

　　“姨母现在具体要如何做？”

　　“先去看看邵霁吧。如果可以，我想带走她。”

　　邵珩点头，“好，姨母也可以讨价还价一番的，你给的筹码实在是过于多了。”

　　“不用了，阿敛的女儿在我心里不止这个价，而我只能拿出这么多。”

　　“这可能是姨母做的最亏的买卖，希望你以后想起来不要后悔。”

　　“怎么会呢，用你刚才的话来说，这让我开心了，便不存在后悔这一说。”

　　邵珩道，“这就走么？”

　　“是，早比晚好。”

　　邵珩站起身来，“那好，今夜我亲自为姨母带路。”

　　“多谢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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