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五月十三，大吉，宜嫁娶。皇上圣旨命太常寺与宗正寺共同操办这场婚事，他们自然不敢懈怠。

　　纳征之日送来的聘礼堆了整整一个院子，除却两寺卿所置办，还有一部分是皇上亲赐，邵珩身上所着吉服便是宫中所出，华丽异常。虽都叫纯衣纁袡，但并非总是有人有资格穿上邵珩身上这般的。

　　邵珩看着头上的簪子，忽然想起来洗心阁书房里的画来，张张不同，件件精致，在基础的形制上凭着喜好做着精心的改动。都那么好看，要是自己该挑花眼了吧。真是的。哪像现在，皇上赐了什么便穿什么，不用多费此番心思，多好。

　　天色渐暗，邵珩房里燃着高大烛台，火光明亮，屋内恍若白昼，偶有风钻进屋内，烛芯也仅是稍稍一倾，随即更加旺盛起来。

　　“珩儿。”邵正参入门来，两侧婢女躬身相迎，他从婢子们中间穿过来到邵珩面前，微微一笑道，“我的女儿，我们这便去宗庙。你完全不同的人生就要开始了，高兴吗。”

　　邵珩将手搭在邵正参臂上站起身来，“哪里，仅仅是回到该走的路上而已，父亲与女儿早便预料到了，不是么？”

　　邵正参拍拍邵珩的手道，“好珩儿，你说的是，要永远记住你今日所言，永不后悔，做一个合格的邵家人。”

　　邵珩笑道，“自然，女儿会成为同父亲一样的人。”

　　邵正参牵着邵珩出门，迈出门槛的时候回头看着邵珩，邵珩正后方恰好有一个烛台，明亮火光在她身后绽放开来，氤氤氲氲，衬得邵珩恍若由光化生。

　　邵正参看得心满意足，这才是他邵家女儿。

　　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外面的天色尚可，夕阳要落不落，灿烂晚霞浓墨重彩般挂在整个西方天幕，远山只余一抹暗色残影，悬在天幕下方。

　　邵珩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听得耳畔邵正参道，“以后你得顺心，让自己高兴，无论何时。”

　　“女儿明白。”

　　邵正参道，“当真明白？”

　　“高不高兴是相对的。”邵珩道，“但顺心不是，不过这个却是可以控制的，女儿会让自己顺心。”

　　“真乖。”邵正参笑道，“为父会用尽心力让自己的宝贝女儿事事如意。”

　　邵珩目光直视前方，脚踩在描金红毯上轻移莲步，平静不见半分波澜，“但愿吧。”

　　邵正参握了握邵珩的手，“相信为父。”

　　邵珩嘴角微弯，“自然是信的。”

　　红毯的尽头是邵家宗庙，邵家先祖亡灵尽居此处。

　　邵氏一家已有十代富贵，自开国起三百余年的时间里，邵家先贤无数，单是丞相一职便有四人做过，邵正参脚踏祖宗基业自成一派。邵家一向自诩清流，朝堂上下也皆是如此认为，世人皆言邵家富贵却一心忠君爱民，这也是邵家能一直屹立不倒的重要因素。

　　迎合上位者，至少表面上是。连邵正参都不知道先祖是不是真的绝对清流，何况外人。

　　邵正参觉得只要了解自己，了解当今朝堂，这就够了，事实证明，恰是如此。先祖只给他留下了声名，别无他物，他也很是满足。

　　邵正参觉得自己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似乎没有什么是他用双手拿不到的。

　　邵珩由邵正参引着进了祠堂，宽阔的祠堂中摆着上百个排位，这些都是邵家数得上名姓的先祖，多是嫡系与做出名堂来的旁支，此外还有数百的排位不曾置于此处。没用的人，邵家连祠堂都没有他们的位置。

　　祠堂两侧是细挑的烛台，左右各九只，足足有半人高，可祠堂实在宽阔，这么多的烛台竟不能将祠堂照得明亮。邵珩站在堂下，只能看清最前面的排位，里面有她的娘亲，也有她的祖父祖母，再后面的便看不真切了。

　　那些曾叱咤风云的先祖们安静的栖身在小小的牌位上，隐没在背光里，晦暗而厚重。或许不是烛台照不亮祠堂，是不想照亮，这般感觉，刚刚好。他们曾在阳光下生存，死后便在阴暗处静静地歇息。刺眼的光芒不适合这里，以免搅了亡灵的长眠。

　　地上整齐列着七八个精致的垫子，都是由上好毛皮制成，邵正参领着邵珩三人跪在祠堂下，邵正参在前面，继母赵柯在邵正参右后方，邵珩记得，原来祭祖时母亲与父亲是并肩而立的，可那个位置上的人已经接受邵珩的祭拜多年了。

　　邵珩垂下眼帘，与邵炜同处一列。

　　邵正参这代算是人丁稀少，祭祖时连祠堂里的垫子都用不完。若不是母亲曾亲自教养邵炜，邵氏一门能不能再有嫡出男丁也是未知。

　　邵珩伏地，听见父亲抑扬顿挫道，“追维吾组世德流芳，惠泽垂裕歷远弥光，一时肇统，千古馨香，功虽有尽，福庇无疆，伟哉，祖德，亦世圭章，卓矣宗功，源远流长。今佑嗣孙邵正参之女邵珩，愿其顺遂安乐，批吾祖荣光，追祖功，德天下。休哉，尚飨！”

　　邵珩再叩首，也跟着道，“尚飨！”

　　礼毕起身，邵正参转过身来看着邵珩道，“再过几个时辰珩儿就要冠上旁人的姓氏了，珩儿可高兴？”

　　邵珩目光瞥向母亲的牌位，道，“是李姓，皇室的李姓，女儿是高兴的。”

　　邵正参走到邵珩面前顺着邵珩的目光看过去，“往事你可还记得？”

　　邵珩神色不变，“女儿这十几年，自今日往前，桩桩往事，件件往事，不知父亲说的是哪件？”

　　邵正参笑道，“珩儿说得对，既然都已是往事，还分这么清楚做什么，将来才是最重要的。你要记得，你是我邵家的女儿，身处邵家的祠堂，邵氏一门数百人，但能进这祠堂的，都得担得起家门功勋，明白吗？”

　　邵珩收回目光，垂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父亲是觉得女儿不能么？”

　　“绝非如此，为父像相信自己一样的相信我的女儿。”

　　“那父亲又有何可担心的？”

　　“刀亦有鞘，可杀人也可敛其锋芒饰以珠宝，做出一副温和无害且受人喜爱的模样，但刀只能是刀，珩儿可以选择做一把冷光葳蕤的刀，也可选择做一把精致机巧的刀，只要珩儿喜欢，怎样都好。”邵正参道，“不过你未来的夫婿是前者，在未达到目的时中庸为上，珩儿将来如何做，不需为父教了吧。”

　　邵珩垂首道，“谢父亲教诲。”

　　“珩儿夫家乃我大绥皇室，若是别家女儿入李家门，做父亲的得有好一阵嘱咐，常日里诸多礼节，如何持家如何教子，名目繁多。”说到这邵正参甚是骄傲，“但我邵正参的女儿是珩儿，不需要为父说这些小事。”

　　“父亲谬赞了。”

　　邵正参回了回头将赵柯唤上前来，“你来说两句吧。”

　　赵柯点头应是，缓步上前站在邵珩面前。赵柯娘家亦显赫，可人却是唯唯诺诺的，她太柔弱，根本不适合在邵家生存，且又身子稍弱，还得操持邵家偌大家业，打理钱财农桑之事，本就纤细身材更显削弱，至今亦无所出，不过这些邵正参倒是不怎么在意。

　　子嗣够用就好，邵炜算是嫡出，能力也尚可，勉强堪他期待。最重要的是，邵正参想要的不在他身上。他甚至不如赵柯对邵正参来说更为有用。

　　赵柯走到邵珩面前抬头看她，邵珩算是身量高的，赵柯又娇小些，两相对比之下竟比赵柯足足高了半个头，且赵柯面嫩的很，看上去两人不像母子却更像是姐妹了。其实本来年纪就差不多，赵柯都没邵珩的二姐大。

　　“珩儿以后要平平安安的，敬皇上皇后和淑妃娘娘，待八皇子要好，他们以后会是你最好的依仗，不要太辛苦，早点生个孩子。”赵柯向来跟邵珩不怎么亲近，本来准备好的话临了却有些记不起来。她应该向邵正参一样说些堂皇的话，雄壮的，夹着凌云的气魄，可临了吐出口的却是这么几句。这是她心里话。邵正参宠爱邵珩，她也想做个好的母亲，配得起邵正参，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些话还是她母亲说给她的，她没能做到。邵珩就要出嫁了，赵柯盼着她好。盼着八皇子真心待她，莫要像自己，虽然她是愿意的。

　　赵柯很早很早便喜欢邵正参了，可惜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赵柯稍顿了顿，准备好的话总算想起来了，这回她能保证能一字不落颇有气势的说完，就像邵正参。刚准备开口时，却听得邵正参道，“行了，回来吧。”

　　赵柯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了个“是”字。

　　邵正参看了看邵珩的妆容，从鬓间插的簪子到垂至脚面的组配，邵正参很是满意，这是他女儿，没有一处不好的女儿。

　　邵正参看着看着又想起赵柯的话来有些不太满意，他道，“珩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没人能是你的倚仗，无论是谁只是助力，你到达人生最高点的助力，无论是为父还是你未来的夫君。不过站得再高，都是我邵家人，你明白吗？”

　　“是，女儿明白。”邵珩点头。

　　邵正参点头称赞，“我就知道我的闺女不是旁人家似水做的小女儿。”

　　李云晟着玄端入门的时候邵珩直直的望了上去，他应该心情不错，人逢喜事，马鞍衣装，模样跟前两次似乎没什么差异，是担得起丰神俊逸，芝兰玉树的。只不过在他身上一眼看过去时容貌反而成了次要的，连邵珩都忽视了两次，这回总算看清。

　　与面前这个人，以后大概只有死别能分开他们了。应该不会太早，邵珩想，至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李云晟想要的。成为应该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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