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管事拿着一枚玉佩敲门的时候，邵珩正在整理自己院里的书房。

　　邵珩接过管事呈递上的玉佩，用父亲所教之法试过，果然，它可令邵珩手中的玉佩转过两圈半，纹路恰好与之前相接，分毫不差，将玉佩拿下来，也需重新转回原处。

　　邵珩将玉佩递给管事重又捡起一本书放到书架上，盏茶功夫，看着将书架整理的满意后才道，“让他进来，”

　　邵珩的书房比不得邵正参的大，但也雅致得很，藏书亦不少。书房左侧置塌，榻上放卷头几，几面平滑，髹着黑色厚漆。邵珩的广袖摊在上面，手中握着一枚血玉章，细细的把玩。

　　没多时，门外敲门声再次响起，邵珩将玉章随手收起，道，“进。”

　　来人着褐色衣裳，面色比常人略白带着两分病态，脸颊却很不相称的甚是圆润，身量尚可，五官并无出色之处，乍看是一张略带死气的的平和面容，一张眼睛倒是有几分灵动。

　　邵珩抬头看他，“找我何事？”

　　来人却道，“小姐可否将所持信物予在下一观。”

　　邵珩笑道，“怎么，还怕我是假的不成？”说着便掏出玉佩递到来人手中，来人接过恭敬道，“谢小姐。干我们这行，当心为上。”

　　邵珩点头称是，看着对面的人用自己用过的法子旋转两枚玉佩，圆润白玉将苍白手指衬得更无血色，动作倒是娴熟得很，邵珩也多了一份安心。

　　来人确认对方身份更为恭敬地将玉佩双手呈到邵珩面前，邵珩伸手接过，随手放入袖中，道，“说吧。”

　　“主子，这是素渠一带近来的消息。”

　　邵珩接过信笺来拆开扫过一遍，略略分析了一下上书内容对当前局势有多大影响，发现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最显要的一份消息是渠州太守孙明暗里运十万两现银入京，夜里进了崔少史崔锪的府门。

　　“好，我知道了。”邵珩将信纸塞进信封，放到案头，“这个崔锪明面上哪边的人都不是，你怎么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主子，在下吴七。”吴七又呈上一份信笺，“崔锪据我掌握的消息来看，确实未曾投靠过任何一方。至少目前是这样。”

　　“嗯。”邵珩点头，“还有么。”

　　吴七略一迟疑才又掏出一份信笺，“这里是最近四皇子府的消息。”

　　邵珩拆信封的间隙瞟了吴七一眼，看他这恭敬的模样，刚刚还真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计较不计较都各有说法，邵珩心道，再看看。

　　快速的扫过纸上工整的几行字，邵珩嘴角微弯，“四皇子这稳重的皮子倒是不曾脱下来，不过他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实在是忘形了点。也是，大哥倒霉他得意。”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整齐的放到刚才那一封上，邵珩盯着看了两眼神色微动，心里虚了口气道，“有没有东宫的。”

　　吴七随即又呈上一份，邵珩这次却出乎吴七意料的并未伸手接过，倒是掏出血玉章继续把玩起来。吴七只得保持着双手呈递的姿势身子微躬一动不动。

　　吴七有些不明所以，这不是她要的么，怎么无端来下马威？好半晌邵珩才分出一分心思来给吴七，却也不过是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轻哼道，“之前也是你们的主子如此不厌其烦的讨要时才将东西呈递给上去么。呵，面子倒是不小，还得让我一次次开口，要是我不说呢，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瞒着不报了，嗯？”

　　邵珩面上是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辨不出是何情绪，从口中吐出来的指责似乎也未曾带着火气，像是同友人谈天一般，说到最后甚至尾音止不住的轻扬，听上去倒是有些像对亲近之人才有的缱绻。

　　不过吴七知道，自己这是已经踢上了铁板。

　　主子换人，信物猝不及防的就到了邵珩手中，上月来时邵正参便没有收他的情报，问及如何时，邵正参才道，他们这些人的支配权已经交由别手，细问是谁，邵正参却不曾相告。其实吴七宁愿邵正参再也不提起这个事，他们八个是由邵正参亲自教养，快二十年的功夫，对邵正参已经有了感情，情报还在打探收集，邵正参不想要了，吴七想不出来还能交给谁，还想交给谁。

　　不过虽然对邵正参感情甚笃，但吴七既已知晓便不会将打探来的任何一份哪怕微小的消息呈递给邵正参，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如果连最初约定的都守不住，集锦阁这个组织也没多大用了。

　　持信物者为主人，是邵正参曾经定下的，吴七必须执行。

　　他是集锦阁的人，需要遵从集锦阁的纪律。

　　早便听说过邵家三小姐的名声，自他叫主子的那一刻，吴七已经承认了邵珩的身份，可人总有私心，他这回带来的情报有一部分是上个月在邵正参那里没能交出去的，在新主子面前，仅余的情分拖住了吴七的手，他冒犯了新主人。

　　吴七背上已经起了冷汗，阁中纪律严谨，这种事情，可大亦可小，单凭邵珩的一张嘴。自己的死活都在她口中。若是邵珩想让自己死，那吴七就算是贪生也只能找个不会引人怀疑的地方以最恰当的方式结束自己。

　　这是阁中铁律，自建阁一来，与他一起受训的七个人中的老四因与手下生情多次误事，邵正参倚在榻上对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只说了一声，“你，没用了。”

　　第二日，四皇子的家臣醉酒杀人，被杀之人死相残忍，四皇子被多方弹劾，急速扩充的势力缓了下来。

　　那时，八皇子尚未与大皇子太子与四皇子成鼎立之势，四皇子因五皇子以及母族的全力支持毫不收敛的招揽群臣，四皇子远不如如今老成持重。三足有一足正急速拔高，可惜越是突出越容易遭人惦记，也越是容易折断。邵正参二女也才成为四皇妃不久，他这份势力不能这么快便消失。更重要的是那时的四皇子不足以为主。因此均衡势力是必要。

　　没用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老四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可老四凭一己之力挽回了局面，他用自己的死证明了自己是有用的。他死前还喜欢着那个手下，想要与她一生一世，但老四更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集锦阁的人。

　　集锦阁高层尚还如此，那些仅在吴七手下被这般处死的就更不知有凡几了。自然，也有贪生的，人之本能么，无妨，阁里专门有一股力量是克制这份本能的。

　　吴七穿的并不厚重，书房窗户开着，又有清风穿过，甚是凉爽，但吴七的背上却已经透出了湿意。他也贪生。可惜，自己的命早便不在自己手中。

　　邵珩敏锐的察觉出吴七泛着死气的脸上浮起的惧意，将玉章放到一旁的小匣子里，邵珩敛裾站起身来走到吴七面前，邵珩身量不低，吴七又弓着身子，邵珩朝他看去，视线正好落在吴七绑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上。

　　“拿来吧。”邵珩伸手。

　　吴七如蒙大赦，赶紧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分信笺来连着刚才那封一起更加恭敬的呈给邵珩。

　　邵珩翻了翻，看着封面上写着的府名地名，总算稍微满意。

　　吴七情报呈递上去，姿势却没变，不过吴七知道，自己已经没事了。

　　万幸。他没想到，自己差点栽在这么件小事上，还合情合理。邵家三小姐，的确是不能小觑。

　　“行了，你回去吧。”邵珩挥手，“下回再来带一份人名册子与各种阁中纪律的单子给我。”

　　“是。”吴七稽首再拜，躬身退出书房。

　　邵珩坐回几案前，一一拆开信笺看过一遍，太子那边也知道皇上生病的事了，却不知道是多严重，是以也没什么大动作。大皇子这会子正安静着呢，府中往来都少了不少。不得不说，薛司农一死，他如今真是手脚大缚，对太子那边的人都客气了不少，大概是生怕掌握着他参与贪墨案的证据。其实这倒是大皇子多虑了，就凭着太子麾下官员时时趾高气扬的的架势，要是真有，怎么可能不拿出来。

　　不过这广陵地区的席水河倒是该注意注意，自两年前便听父亲说哪里闹过小水患，所幸范围小，损害也小，连大皇子都未曾出马便了结了。这回看情报堤岸却是有了大范围的松动，今夏雨水少的话或可安稳一年，多的话少不得又得有立功的。邵珩往窗外瞥了一眼，虽是如此，但最好还是莫要发生此事。就算是救灾再及时，也总少不了百姓的伤亡。可惜这些都是不能上报的，要想安安稳稳的做官，必定是要比圣上知道的要少些，未卜先知，于普通官员可不是好事，父亲在朝堂上处理政事得力，却也一向不是个一心劝谏徒惹目光将自己做靶子以求上下和乐的诤臣形象，这事想必父亲不会说。

　　邵珩轻叹口气，将来或许能够改变这一局面。有多大力使多大力，不用顾忌其他，可惜即使能实现，人生短短几十年，以后呢？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邵家都很热闹，下人们听从邵正参要求，将府中上下布置得很是喜庆。赐婚圣旨昭告天下，绥朝上下都已知道邵家三小姐即将嫁给当朝八皇子。

　　一个惊才绝艳，深受皇上宠爱，一个名门闺秀，生得貌美如花，真是天作之合，百姓们都这么想，这是段被无数人祝福的姻缘。因为他们够般配，又站在了权势的顶端，理所应当的接受万人膜拜。将来，只会多不会少。

　　邵珩看着镜子里穿着吉服的人，一时有些恍惚，这回是真的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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