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父亲，何事？”

　　邵珩跪坐在木几前直视着悠闲倚着凭几的邵正参。

　　“就是我们父女两个聊聊，不用紧张，没那么多惊心的大事。”邵正参稍稍坐直了些，“今个儿一整天不见你面让为父甚为想念。”

　　“女儿以后不会再去了，父亲放心。”邵珩头略微低了低沉声道。

　　邵正参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珩儿喜欢去哪便去哪，哪里需要向为父致歉，珩儿，你要知道，将来的你，无论做什么都会是对的，旁的人非议可以，也只能在心里。你注定要成为被人仰望的人。”

　　“父亲说笑了。”

　　“珩儿莫自谦，为父这次会为你倾尽全力。”邵正参伸了伸手，“前几日我给你的那块玉佩呢，拿出来看看。”

　　“是。”邵珩说着自袖中掏出玉佩来双手递到邵正参面前，邵正参却并未接，身子连动也不曾动只是道，“这玉佩是我掌管安插在各处探子的令牌。除了我还有三级，信物也都是块玉，不同之处便是其他各级的玉佩能刚刚嵌入我给你的这一块中，且大小是不一样的。自我名下的两级亦是如此。”

　　邵珩看着玉佩上的凹陷处，从外圈向里，总共分三层，越向内，凹陷越是明显，像台阶似的。看样子，想必中间的两级玉佩该是环状，最里面的大概就仅仅是一块较小的圆形玉佩了。

　　“这个组织只认令牌不认人，现在我将它交给你便已经完全舍弃了这份势力的支配权力，会有专门的人将各处的情报呈递到你手上。为父相信，我的珩儿只会让为父骄傲。”

　　“父亲抬爱了。”邵珩准备收起玉佩又听得邵正参继续道，“为防着人冒充，这玉佩做了一些微小的机关，珩儿看看，能不能看出来。”

　　邵珩闻此一言忍不住皱了皱眉，玉佩在她手中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外观之外从没看出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邵正参朗声笑道，“不怪珩儿看不出来，这机关精巧的很，是吴恪的心血之作，当时我刚拿到手也并未看出来呢。”

　　邵珩道，“是机关大师吴恪？他不是只做大型机关么？”

　　“除了他还有谁。”邵正参道，“早些年我与他有些交情，让他打些东西给我用，都快等烦了他才做出来，这玉佩是其中的一套，天下也独此一份，无人可以复制。”

　　邵珩重又仔细观察起玉佩来，不盈半掌的玉佩上雕刻着细腻精美的图案，能镶嵌三枚小型玉佩还让人一眼看不出来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这中间竟另有机关，不得不说，吴恪出手，便一定是巧夺天工之作。

　　邵珩看了好一会儿才能在花纹中间看出三条细的连头发丝都塞不进去的缝隙来，她抬头看着邵正参，讶道，“这玉佩可以旋转？”

　　“珩儿就是聪明。”邵正参饮了口茶，心情大好的道，“确是如此，这个组织所持有的代表不同地位的玉佩，形制其实是三种钥匙，分别能令你手中的玉佩向不同方位转上不同的圈数，自外向里分别是两圈半，一圈半，半圈，转无可转之时上面的纹路恰恰好能与之前相接，分毫不差。若是底下人给你的信物不能做到这个，或是他不知道可以如此，那这人多半不真。”

　　邵珩轻叹，“竟这般精巧。”

　　“这个东西我给你了，你那里也有你母亲留给你的一份势力，具体如何我倒也不是很清楚，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邵正参忽然变严肃起来，敛了笑容的权相面上多了十分威严，他道，“身为邵家女儿，享着邵家的富贵，可以一时头脑发热，但也只能是一时，现在该如何，你想明白了么？”

　　邵珩道，“今日在天降寺见过八皇子，女儿已应承做未来的八皇子妃。”

　　邵正参闻此满面肃容尽相散去，他笑着道，“这你也能沉得住气，大好事啊。自今日至八皇子亲迎之日，为父定扫榻以待。”

　　“谢父亲。”

　　邵正参道，“谢什么，八皇子才是我珩儿的归宿，也是天下的归宿，等你大婚之日，为父另有相送。”

　　四月五日，立夏。万物生长，天地皆显勃勃生机。

　　是大好时节。

　　半个时辰前，圣旨入相府，定远将军至，宣圣旨，阖府相迎。

　　定远将军李硿入门便携着一身喜气，面上胡须抖动，久经沙场磨砺的容貌仿佛又重新布满了活力一般，看着邵府上下齐聚庭前，他喜滋滋的展开圣旨，洪亮嗓音瞬间传至满府。

　　“诏曰：

　　兹闻邵丞相之女邵珩婉顺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贵而不恃，谦益生光。德才兼备，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八皇子年已十七，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邵珩待字闺中，与八皇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八皇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太常与宗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邵珩上前接旨，李硿乐呵呵的拍着邵珩的肩膀，“小丫头，长大了，都到了适婚年龄了，可喜可贺呀。说说，想要什么，待八皇子亲迎之日，哪怕是星星月亮，老夫也会将它捧到你面前。”

　　“谢叔伯。”邵珩行礼，起身又道，“得蒙圣眷已是天恩，邵珩不敢多求，只愿天佑我绥，百姓安居，圣上少忧，便是珩之幸事。”

　　“好孩子，你的所愿皆能成真，相信叔伯。”李硿洪钟之声再次吐出，“天降恩惠，泽披众生，紫薇临世，不久的将来定会赐万民一个清平盛世！”

　　邵珩道，“自然。”

　　李硿宣过圣旨后并未立即离开，与邵正参入了内院攀谈起来，半个时辰过去李硿还在府中。

　　邵珩倚在榻上不自觉的瞄了几眼存放着画像的格子。

　　一个月前的今日，还是清明，天也刚刚好，画中人向邵珩求亲，邵珩欣然应，不过六日，便成死别。

　　似乎天地间只剩了一幅画，再也走不出画里的人来。

　　没想到仅仅过了这短短几日，邵珩再行嫁娶。区区半个月的功夫，纳彩问名与纳吉悉数完成。算来纳彩那日，该是邵珩许诺薛砚清求亲之时。

　　斯人临仙，邵珩是凡俗中人，还是冷心硬肠慕权贪势之人，她仍要嫁人。

　　与心中所向之人再不复相见，好像连悲伤都不曾，就这么急匆匆的成为别人的新嫁娘。

　　连邵珩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狠心。

　　三年前偏离的命运重又掰正了而已，那三年已经算是多得了，何其有幸。只是薛砚清又何其无辜，得要有人付出代价才好。不能就这么让他疼了三日，大好头颅平白许了天地。

　　除了这个邵珩想不出还能为他做什么，他生性淡泊似乎也未有特别在乎的东西。薛砚清最后的心愿也不过是让自己别伤心，想要自己一生幸福。

　　他希望自己过的人生大概是不容易成为现实了，天地间再无薛砚清，哪里还有能让她一想到便心花怒放的人呢，既是如此，嫁与何人都不会让邵珩多一分的欢喜。没有令自己欢喜的人，却仍有让自己开心的事。这大概也是一种幸福。

　　嫁入帝王家，邵珩不需要风花雪月般的一生一世，她只想手握权力，俯视众生，改变天地。让绥朝更好，自己的名字足够镶入历史。她想凭自己的努力让如薛砚清一般风光霁月的人多一些保障，少些贪官草菅人命的官，便能少牵累些无辜的人。这还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绥朝几十年的屈辱该到了清算的时候，惹怒了狮子不能总是全身而退。何况现在边境仍然常年有纷扰，虽只是两国子民的小打小闹，流血不多，却冒犯了上国的尊严，这是不应该的，他们必须要付出些代价。

　　这是她要做的事，是一段本来就应该成为的人生，不管想与不想，舍不舍得，她回来了。

　　李硿走后，邵珩被邵正参叫到书房。一入门，邵珩便看着邵正参拿着本书看着，净白的面上喜色不曾加以掩饰。连邵珩也很少见他如此直白的高兴。

　　邵珩行礼道，“父亲。”

　　“珩儿，来，过来坐。”邵正参放下书卷招呼邵珩。

　　邵珩跪坐在榻上，瞄了一眼半敞着的书道，“父亲找女儿何事？”

　　“珩儿。”邵正参重又拿起书册来指着其中一行到，“这月二十八日，宜嫁娶，大吉，珩儿看如何？”

　　邵珩收回目光盯着桌上漾着清波的茶水道，“周易风水之术女儿未曾涉猎，父亲觉得好便是好。”

　　“别光看着啊，为父亲自给你倒的。”邵正参说完沉默了会儿，手掌不自觉的使力将书册揉得有些皱，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悲是喜，好半晌功夫才道，“圣上他，病了。”

　　邵珩抬起头来，直视着邵正参，邵正参精神却略有些恍惚，目光不知飘向何处，邵珩也猜不出邵正参是何情绪，“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赐婚圣旨是在朝堂上颁布的，自刚上朝他便满面喜色，一落坐就迫不及待的亲口宣告众大臣八皇子的婚事。今日朝堂上什么都没说，准备好的折子意见也不曾呈递，大臣们陪着足足说了一整个早朝的吉祥话，圣上很高兴。”说到这邵正参顿了顿，继续道，“下朝之后圣上说要与我这个亲上加亲再加亲的亲家好好探讨一下儿女之事，却不曾想，刚出政兴殿的门，准备去言经殿的时候，圣上他，呕血了。”

　　邵珩微微蹙眉，“是突然就这般了么，之前可曾有预兆？”

　　邵正参垂下头盯着手中的书册，目光却没落在上面，连纸上的字都看不真切，“圣上他年纪大了但身体还不错，除了冬日里受了一场风寒近来不曾生过病。是突然的，才叫人措手不及。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虽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为帝的这许多年，圣上他称得上鞠躬尽瘁，着实是累了。”

　　邵珩宽慰道，“或许只是就这么一回，高兴得过了头年岁又大气血上涌而已，无大碍的，父亲莫要着急。”

　　“御医是这么跟圣上说的。”

　　邵珩道，“父亲不信？”

　　邵正参抬起头来，轻呵一声，“自然不信。我寻隙问过那御医，虽是偶发，但也跟身体有关，圣上他，没几年时间了。”

　　邵珩将手掌伸出，五指微分，看着邵正参。

　　邵正参微微摇头。

　　邵珩收回两指，邵正参目光转向别处，半晌才道，“差不多吧。”

　　邵恒将手收回，繁复衣袖也随之落下，她道，“后君之事，皇上他是何想法。”

　　“至少目前没打算让最喜爱的皇子坐上尊位的念头。”

　　邵珩不解，“为何？”

　　“圣上宠爱八皇子，想给他最好的，想护他一生，但相对的，也忌惮着他。”邵正参轻笑，“八皇子太过聪明，也太过尖锐，他不懂敛锋芒，多年来一直是个显眼的靶子，要不是圣上护着，八皇子想必过得艰难。”

　　邵珩道，“父亲，您也以为八皇子是不懂敛锋芒以求安身么？”

　　邵正参道，“女儿聪明，为父自然不是这般想的，这只是旁人眼里的八皇子罢了。将才华露于人前，不加掩饰，为父以为一是伪装他大概是不屑的，二是恰好利用圣上怜惜之心，为自己求得最大的利益。毕竟都知道八皇子出身低微，冯淑妃双亲何人朝堂上至今不曾有知晓的，连为父在后宫中的人也未曾打探出来。想必也高不到哪去。传言多为冯淑妃为孤女，目前看来，该是如此。这般的话，八皇子被多方势力强劲的皇族围攻，圣上向着谁，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惜也是一步不能迈错，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遑论其他。”邵珩道，“八皇子在这种境地还能发展出自己的势力，看当今朝堂局势，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着实不易。”

　　“要不怎么都说惊才绝艳八皇子呢。”邵正参笑哼，“可惜大多数人仅知表面，不知私下，八皇子现如今暗地里的势力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少，虽然朝堂明面上支持他的就那么几个。”

　　“可父亲知晓了。”

　　“惭愧。”邵正参道，“大多数的竟是八皇子主动在我面前暴露的。他为了什么，我自然能猜到，相信珩儿也能。”

　　“所以我要嫁人了。”邵珩笑了一声，听不出悲喜，过了些许时间方又道，“我会做好八皇子妃，也会做好其他的角色。”

　　“为父相信珩儿。”邵正参看着邵珩，“现在圣上属意太子，这个必不多说，太子临位本就正统，也看好大皇子，都道大皇子宅心仁厚，这么多年朝堂上下尤其是圣上看在眼中。”

　　邵珩接道，“可惜大皇子失掉薛司农这一大助力，势力少不了钱财开道，以后他的路会艰难不少，薛司农的事父亲不怎么与我提起，但圣上现在还看好大皇子，说明薛司农并未将其供出来，他的仁义现在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且听闻大皇子身体一向不太好，为君王者，这个也算是大忌。毕竟尊位上的人宵衣旰食日理万机，身体不好撑不住。太子么，他倒还可以，各方面都还不错，若是没有八皇子，他或许能做个不错的君王，守成应当没问题，更进一步大概也说不定。可惜了。”

　　“算不上可惜，太子处事圆滑，虽说得上为人与风评皆四平八稳，甚至多有赞誉之声，依为父看来，国力在他手里或可强盛，却很难安稳接受八方来朝，真正做个有尊严的上国。”邵正参抿了两口茶道，“他现在于我们最大的用处不就是恰恰好的让我们看清一个人的实力，珩儿说对也不对？”

　　“父亲说的自然都是。”邵珩抬头看着邵正参，“关于太子，父亲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不过是听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若是真的恰好能看出两分气节一分态度而已。”邵正参没再多说，末了轻叹一声，“真正可惜的是，圣上他对八皇子，也不是全不知情。”

　　邵珩执起银壶冲又往邵正参茶碗里倒了一些茶，随着清脆水声，邵珩问出心中所想，“如何？”

　　“圣上之所以忌惮八皇子，最重要的并非是怕八皇子影响到他现今安稳与否，自然，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的，这实力来尊位之人都会有的顾虑，圣上自然也逃脱不了，他最担心的，是将来的绥朝若由八皇子执掌可能很难循着祖宗之法守着祖宗基业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邵珩明了，“父亲是如何得知的？”

　　“察言观色这许多年，旁的不说，暗自揣度一番圣心还是可以的。”　邵正参道，“圣上一方面喜爱作为儿子的八皇子，一方面却也不想让他做将来我大绥的主人，这个不难理解，惜弱怜才，毕竟有这么一个儿子，作为一个父亲来说，圣上面上平添了不少光彩，谁都会喜欢这样的儿子，可惜为帝，圣上却觉得他不合适。”

　　邵珩听罢笑道，“哦？圣上原来是这般想法么，父亲倒是不曾与女儿说过。”

　　邵正参点头，叹了口气状似无奈的接着道，“况且，生在帝王家，越是能力突出之人越容易遭受忌惮。作为一个父亲，圣上会给予八皇子最好的待遇，若是我没猜错，此次你与八皇子大婚之际，八皇子会被加封，这是对他喜爱的体现，但同时，也是防备。我朝有不成文的规定，皇子封王，说明帝王心中所向并非此人，届时尚未站队的百官心中有数，站好队的也能产生不小影响。”

　　“皇上给父亲透过这方面的意愿？”邵珩挑眉，“可惜的很，已经晚了，圣上他防不住了，连父亲都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不是，遑论其他呢。”

　　“是啊，珩儿。所以你很重要。”邵正参正色道，似乎还带着三分怜惜，也不知有几分真意在里面，他道，“你大姐二姐同样重要，不过也只是作为为父的女儿来说，其他的么，命运由人，他们是邵家女儿，该知道这些。而你不同，八皇子的巅峰之路我会全力相助。”

　　邵珩微微垂首，“珩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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