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合上匣子，邵珩将其放回书架，把书册也一本本摆回原处。

　　邵珩将书房看过一遍，又走遍了整个洗心阁，最后才仔细的关上门。

　　经过竹林，踏上通往闻雨亭的路。

　　亭子里尚有未喝完的茶，亭内陈设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浮尘，山风大，这处几日不扫便已经如此。邵珩敛裾跪坐在木几旁，看着杯内残茶略有些出神，好大一会功夫才回转了意识，欲起身时忽然意识到桌上是有两杯茶的。

　　谁能与薛砚清一起饮茶，还是在这山中？

　　残茶未清，也便是说薛砚清当时还在山上，洗心阁各处却无外人闯入的迹象，大绥竟还有这般温和的官差不成。只是书房匆忙别语，点点血迹却也真真切切的。

　　轻轻闭了闭眼，邵珩取下一枚银簪探入茶碗中，银簪底部顷刻便被染上了一层墨色。拿出簪子，只觉眼睛生疼。

　　原来如此。

　　这样也好，逝于他的山水间，不必刑场下跪，人前受辱。长于斯逝于斯，这处山水困住了薛砚清却也成就了他，可惜最后留不住他。

　　邵珩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恍惚间碰翻了木几，茶碗落在地上，放了毒药的茶水缓缓地流入青砖缝隙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蹲下身子，邵珩扶起木几，将茶碗放回原处，转身走出亭子。

　　没选择来时的路，她走的是第一次来此遇见薛砚清的山路，这是邵珩第二次走这条路。

　　三年前，踏着山石越过峰顶来到薛砚清身边，三年后再次踏上这条路，除了袖中叠放的宣纸，什么都不曾增加，除了年纪，又像是哪里都未曾变化。

　　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仿佛什么都不曾失去，却又觉得像是丢掉了一切。

　　大概只是错觉而已，毕竟日子还是要继续的，她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人生。

　　邵珩在天降寺的大殿中烧了一炷香，她也不知道是烧给谁的，若有轮回，母亲或许早便迈过了奈何桥，薛砚清也应该回到了他该去往的地方，不会受苦亦不会再回人间。若无轮回……若无轮回殿中芸芸众生又是为何忙碌？

　　邵珩轻笑一声，将身上银票悉数捐作香油钱出了大殿。

　　大殿外是八十一级的宽阔台阶，信徒来来往往，邵珩准备下台阶时却看见殿前硕大方鼎前的李云晟，他对着方鼎躬身拜了三拜，抬手拽袖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插.入其中。

　　这个声名如雷贯耳的八皇子身着天青色锦衣，同色腰带，腰带上悬白色玉佩，外罩青色薄纱，虽是一副普通世家公子的装扮，举手投足仍旧带着一副皇家风度。优雅中透着威严，久居尊位的人才能有这般气魄，李云晟似乎早了些，他才十七岁。

　　这是邵珩第二次见李云晟。上次还是半月之前，知道不会是偶遇，邵珩停下脚步在原处等着李云晟。

　　果不其然，李云晟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殿下。”邵珩行礼。

　　“免礼，在外面无需这些礼数。”李云晟道，“邵小姐可有时间？”

　　“殿下有何事，但说无妨。”

　　李云晟身子一侧，做了个请的姿势，“天降寺外面有家酒楼不错，邵小姐可否赏脸？”

　　“殿下客气了，邵珩幸与殿下同往。”说完便朝前走去，李云晟也跟上来，与她同列。

　　“殿下等了多久。”

　　李云晟笑道，“邵小姐莫要有压力，孤刚到而已。与主持聊了些佛理，这才从他那出来便有幸遇上了邵小姐。”

　　“那还真是巧的很。”邵珩回道，又道，“殿下竟还懂这些。”

　　“闲时曾有涉猎，只知道些浅显的东西罢了，惭愧。天降寺的一个洒扫和尚都比我懂得多。”李云晟扭头看了邵珩一眼，“邵小姐以为佛理中的因果轮回有几分真？”

　　“殿下过谦了。”邵珩道，“怪力乱神之事邵珩不知，若凭因果生轮回分富贵那也是前生后世之事，与我现在无干。没了此世记忆，即使入了轮回，那也不是我。殿下发问莫不是你还信佛不成？”

　　李云晟扫视了眼如织行人，天降寺山景，毫不在意道，“孤只信自己。不过众生皆愚民，孤自然逃脱不了，区别仅在于同大多数观念见识有所不同而已。要想让更多的人臣服，势必需要了解他们的信仰需求并加以控制引导，在这方面佛法是个好东西，普及不说，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我所需要的。”

　　“我就道今上最亲近的八皇子不会是个信因果报应之人。”邵珩看着脚下台阶道，“享因果不必拘于因果，殿下是这般想法么。”

　　“邵小姐机敏的很，不过让你一说叫我似乎觉得自己不怎么是个好人。”

　　“殿下多虑了，邵珩绝无此意。”邵珩道，“不知殿下何事找我？”

　　“小姐猜不出来？”李云晟笑着道，“你我二人虽算不得旧识但也不用总是拐弯抹角的，八皇子妃这个身份邵小姐以为如何？”

　　“不错。”邵珩点头道，“大概是绥朝适龄少女梦寐以求的。”

　　“二八年华的邵小姐呢？”

　　“我？”邵珩苦笑一声，“我梦刚醒。暂时没力气也没心思再做下一个。”

　　“邵小姐可知梦碎于谁手？”

　　邵珩猛地抬头，“薛司农一案莫非有内情不成，早先我便听过父亲谈起过，司农贪，大皇子得益。我脑子最近不清楚以为仅仅是东窗事发而已，殿下难不成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

　　李云晟叹道，“当下朝堂真正手脚干净的有几个，说到底薛渊是在党派争端中牺牲的，与他清不清白没多大干系。”

　　邵珩重又将目光转回脚下宽阔台阶，“这个我自然知道。”

　　“邵小姐聪慧的很，孤也早便知晓。”李云晟先于邵珩一步下了台阶，走上寺院平地，他道，“本来薛渊这回够不着满门抄斩的标准，倒不是薛渊贪的少了，只是证据不是很明确，仍有活动的空间。毕竟搜出来的银子才二十多万两，剩下的那些说是证据要想否认也不是不可以。推出个替罪羔羊来，大哥那边再助力一把，全家流放甚至仅仅降个职亦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薛渊关心则乱，太子那边的人拿薛家小公子威胁于他，逼他承认自己的罪行，还道会给薛家小公子留个全尸，薛渊头脑一热，画押了。这便没了回旋的余地。虽然案子是丞相办的，实际上起决定性作用的却是太子一党，这个你父亲自然是知晓的。”

　　“我父亲只是面上的公正，这个我向来清楚。”邵珩略有恍惚，“原来是这样，要是我早知道这事的话，或许不会是现在的结果，薛渊糊涂。”

　　“薛渊也不真正无辜。”李云晟笑了一声道，“邵小姐难不成还同情他不成？”

　　“自然不会，我明白他这是罪有应得，但薛砚清与此事全无干系，竟被人做了靶子。”

　　李云晟道，“薛渊所为为薛家小公子换来了一个服毒的体面死法，但他最后还是上了刑场。”

　　“为何？”邵珩猛地抬头看着李云晟，几乎是有些质问了，意识到自己失礼邵珩赶紧道歉，“殿下见谅。”

　　“无妨。”李云晟道，“薛渊那日打扮整齐被放出牢房去山上见了薛家小公子，毒大概也喂他喝了，不知怎么最后薛家小公子还是随着薛渊回来了，苦撑到第三日，与薛家全家在刑场斩首。”

　　邵珩心里狠狠一痛，毒药穿肠却撑了三日，他得有多疼。默了半晌，才道，“他随薛渊回来是因为他是薛家人，他爱自己的家人，也不会逃避身为薛家人的命运。”

　　“这么一说我似乎便理解了。”李云晟道，“听传言薛家小公子自小体弱，没想到竟也有这般气节，赞一声名士风流不为过。”

　　邵珩低低的道，“他自然是担得起这些的。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好了。”

　　“想对太子那边的人复仇么？”李云晟引诱道。

　　邵珩看着前方，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好半晌功夫，才喃喃道，“砚清不会想我这样做的，他一定不同意我为了他搭上后半生的幸福。他最后还留话给我，让我不要伤心，说会有个爱我的人，与我齐白首。”

　　“原来邵小姐这么想。”听得出，李云晟似乎有些失望。

　　邵珩没理会他，轻笑一声又道，“可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人生，我曾经所向往的，以后的日子只是回到正轨而已，哪里谈得上搭进去后半生的幸福。最重要的是，爱我的人大概会有，我倾心喜欢的，却不知道会不会存在了。情爱与理想只剩下一个，我已经没了选择的余地。而且砚清他就这么离开了，我哪里能让他白白走。”

　　邵珩转头看着李云晟，“我觉得八皇子妃这身份不错，不过我不是对殿下发春梦的闺阁少女，也不想再做梦。认同它便也要它成为现实，殿下以为呢？”

　　“好！”李云晟朗声笑道，“不愧是邵小姐，你想要的自然会全部成真！”

　　“谢谢。”

　　“邵小姐愿意与我一起还江山一个河清海晏，令我大绥疆域更为宽广辽阔，让为国为民之官成主流，使百姓安居是常态吗？”

　　“自然。”

　　李云晟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马上就到万和酒楼了，邵小姐要不要同孤商量一下吃什么的好。”

　　“不必了。”邵珩转身面朝李云晟，行礼道，“想必殿下所念已经完成，不必再浪费大好时间做无用的事，邵珩失礼，先告辞了。”

　　李云晟爽快道，“听你的，未来的八皇子妃。”

　　邵珩道，“谢殿下。”说完便转身离开。

　　邵珩回府的时候已近天黑，将袖中带来的东西仔细放好，与画像搁到一处，静坐了没多大会便到了晚膳时间。

　　邵珩自起床尚未进滴米，却也不觉得饿。只不过在邵家，人在府中便要一起吃饭，这是规矩，饿不饿的倒在其次。

　　饭间未有交谈声，只有碗筷偶尔碰撞时发出的轻响。饭毕，继母赵柯与邵炜退下，邵正参将邵珩留了下来。六七个小厮鱼贯而入，用过的饭食顷刻被撤下，食案也被人抬下，重新换了一张雕花木几放到两人面前。

　　统共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邵珩面前刚刚摆放的茶碗已经升腾起袅袅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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