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李昌近来患了伤寒，几日功夫，倒是不重，只是整日里大咳小咳的不断，不过他有宿疾，倒教人又是分不清是因伤寒而咳还是往日毛病了。

　　“父皇，你先喝药，喝完再下。”

　　李昌认真的告诫，“不许趁着我不注意偷换棋子位置。”

　　李云晟笑着道，“哪能啊，父皇想多了，儿子怎么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嘁！”李昌看他一眼，“你忘了你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下的好好地棋，明明你已经漏了颓势，谁知朕就扭个头的功夫，竟转败而胜了，当时朕也没多想，下完才想起来，原来是让你偷换了棋子，真真可气！”

　　李云晟赶紧道，“都这么久的事了，得亏父皇还记得，别生气了，做儿子的喂你喝药还不成？”

　　“勉强能将功抵过吧。”李昌眼睛里偷着笑嘴上却严实的很。

　　李云晟端起白玉药碗，拿勺子轻轻搅了搅，下榻走到李昌身边垂目轻笑，他确实是做过这种事的，那年他应该是十三岁的样子，都说父皇下棋认真不许人开小差更不许人作假，他便随手试了试。比他所料的还要好，李昌生气都不曾，只是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着道了声机灵鬼。

　　一样的事，不一样的人做，有的是机灵鬼，而有的是滔天罪。

　　无疑，李云晟这一点上是幸运的。

　　现在看来，依旧有类似的机会。

　　喂完药后两人接着下棋，这次倒是拼杀激烈，足足半个多时辰，李昌才支持不住，投子认输。

　　“再来。”

　　“好。”

　　“你这个没眼色的不孝子，也不知道让让你爹。”

　　“儿子这边自然是没问题，倒是父皇，你可别嘴上说说，真让着你了，又说瞧不起你棋艺。”

　　李昌笑骂，“说个话都打陷阱的臭毛病跟谁学的，你这么一说，倒是朕这个当父亲的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了。”

　　李云晟分着棋子微微无奈道，“儿子哪里敢，父皇非要曲解儿子的意思儿子有什么办法。”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小资勤。”李昌看着棋盘也帮着一起捡分棋子，忽然有些感慨道，“朕这一生有不少值得惋惜的事，年轻时有，那会儿朕头上还有朕的父皇，身边有虎视眈眈的兄弟，无能为力也是常事，当了皇帝后就不怎么多了，也还是有，朕最惋惜想起来就觉得心酸的事便是没看过小时候的你，也没好好照顾刚刚生产过的你母妃，本来以为能看看你的儿子，抱抱你的儿子，结果现在还没等到。”

　　李云晟安抚道，“资勤再过几个月就能进京了，到时候让他天天在宫里住着，父皇想怎么看怎么看，想如何抱如何抱，小事而已，父皇别再总是为此忧心了，再说了，父皇虽不曾见过小时候的儿子，可儿子现在这样难道有什么不让父皇满意的？”

　　“怎么会？”李昌笑道，“朕的云晟时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不过你跟你的小王妃也得好好努力一把了，忘了当初你跟朕请婚时怎么说的来着，别总是哄弄朕，朕还有一堆的宝贝等着赏给朕的孙儿呢。”

　　“这种事随缘，都是子女与父母的缘分，父皇莫急，说不定明日便有好消息了。”

　　新局开始，李昌黑子先落，李云晟白子紧跟其后，啪的一声脆响，棋盘重启杀伐。

　　“又说好听的话。”李昌瞪他一眼，“朕会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你与你的儿子，将来不在京城了，也能让所有的人都敬着你，怕着你，天下的王侯不少，朕会让你成为最尊贵的。”

　　李云晟捏着棋子耐心的等着李昌落子，手指漫不经心的扣着棋盘，闻听李昌此言他看着棋盘的眼睛漏出了两分笑意，低垂的眼睑将其遮的干干净净。李昌落子，李云晟的手紧随其上，又是一声轻响过后，李云晟忽然道，“父皇，要是儿子想留在京城呢？”

　　“想留你就……”李昌本能的应承李云晟的所有请求，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李云晟想要的是什么，李昌瞥了李云晟一眼轻咳了一声住了口，他随手拿起一枚棋子复又看向棋盘，什么都没再说，这次落子的速度也比刚才快得多。

　　李昌不说话，李云晟也便认真的与他一起下棋，漆面上的棋子重又变得热闹起来，看似纷乱实则有序排列的或黑或白的棋子，暗潮涌动，杀机毕现。

　　李昌看着满满都是黑白子的棋盘，不觉有些眼花，忽然就失去了继续的兴趣，虽然这一局是他发挥最好的一局。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扔进白玉棋罐，直起腰来看着李云晟，李云晟也正抬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李昌开口道，“真的想留在京城？”

　　“是。”李云晟倒是回的干脆。

　　“这时候说这个朕可以现在就让你永远留在郢都再不得回京。”

　　李云晟笑了笑，“儿子自然明白。”

　　李昌忽然像是极度疲累的模样，他忍不住闭上了眼，身子完全的倚靠在后面宽大舒适的隐囊上，李云晟看着刚才还跟他玩笑的李昌，这个千万子民的天子，绥朝的至尊，忽然有些同情他，他现在的眼睛紧闭，一派普通父亲对自家儿子无可奈何的模样。

　　好半晌功夫，李昌才又开了口，他低低的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我累了，这局不下了。”

　　“是。”李云晟下了塌，他朝李昌行了个礼，“父皇，儿子退下了。”

　　“嗯。”

　　这个年百官们过得都不怎么安生，他们的皇帝在初一宴饮群臣之时面都没出，只让他的近侍柳遮出面下了道旨安抚了一下临圣殿大大小小的官员便再无声息，昨日除夕皇上也仅仅匆匆露了一面便退场了，当时他们倒也尚未觉得过于惶恐，本来听闻皇上最近身子越发不济，可昨天看去面色尚可，并无多少不适之处，因此他们的傩戏看的同往年一样的乐呵。

　　可今日不曾见过皇上一面的百官们面对满满一案头的佳肴竟是有些难以下咽，战战兢兢的连交谈声都几不可闻，本来热闹的日子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前一阵子的祭天是由太子主持的，这次年初大宴竟连个出面的人都没有。百官心里泛着嘀咕，可谁都不敢出声质疑。

　　这不只是百官在宴引上见不到皇上的年，也是李云晟出生以来第一次没在宫里过的年，跟李昌下完棋的第二天，李云晟于邵珩便听旨回了王府，这已经是第九日了。

　　邵珩重重叹了口气，“前日群臣宴到此刻，宫里还一点消息都没往外传，情况着实不太乐观。”

　　李云晟面上闪过一丝的悲伤，又转瞬即逝，他冷静地开口道，“王妃别担心，该做的布置已经全部做好了，要是父皇那边有个万一我们这边不会出现不想看到的情况。”

　　“父亲那边也来信，说让我与殿下放心。”邵珩稍微缓了缓，“可惜这终究不是上上之策。”

　　“人生有诸多可能，哪有总是一帆风顺的，敢于书写历史就要敢于承担风险，何况这对于本王与王妃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风险了。”

　　李昌的眼睛紧紧盯着冯椒，可惜他已经看不太清楚。

　　“你还是不肯改变主意么？”

　　“朕不会让你为了一己之私陷整个国家与千万子民于水火中的。”李昌歇了口气，继续道，“你死心吧，你跟你姐姐的缘分早就断了，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李昌说完似乎是想安慰冯椒，他抬起手来想抓住冯椒的手，冯椒就这么不慌不忙的轻轻拿开，便让李昌落了空，任由李昌的手在半空举着，李昌闭上了眼，卸了力气将手落下，看不出情绪。

　　冯椒缓缓靠近李昌，一字一句清晰的道，“等你死了，你就什么都管不着了。这么多年，这么多次机会，可惜你太优柔寡断，就连我上次撕了圣旨你都不曾动我，呵，这样的你活该什么想要的都得不到，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想要的？”李昌重又睁开了眼，这次他却没再看冯椒，年老的帝王眼睛里仍然锋芒毕现，他微微一笑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你知道，还是你们知道？冯椒，你倒是挺聪明，可惜在涉及到你姐姐的事情上，愚不可及。认清事实对你来说这么困难么，闵淑她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你胡说！”冯椒面上终于现了两分涟漪，似乎是有些愤怒的模样，她愤恨的指责，“要不是你不肯承认姐姐已与你定情，她岂会被封了个破公主的名号便一去不还，若不是她被封为公主，我父母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做那些杀头的事，若不是我幼年失怙，被困在深宫又怎么可能再也没有见姐姐一面的机会，因为你的一己之私，你的雄图伟业，我一步步家破人亡，你居然还敢说这些，我真是永远都不愿再见到你！”

　　“可你还是来了，朕很感激，你来见朕，带着云晟一起。”李昌叹了口气，“对于闵淑，朕很抱歉，可你不得将所有的事情都怪罪在朕的头上太任性了吗，朕可以由着你任性，却不能放任所有人陪着你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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