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看着李云昭已经平静下来，瞧不出刚才胡闹的模样，李云晟挥手唤来两个侍从，“扶七皇子回去休息会，先喂他两碗醒酒汤，一个时辰后再把他叫醒带回来，顺带看看七皇子那桌是什么人在侍候，查查来历。”

　　“是。”

　　李云昭被人强行架着带离玄朱殿，自然不情愿，但也没了力气抵抗，嘴里嘟嘟囔囔着远离喧嚣中心。

　　傩戏终于到了最精彩的地方，猛兽们一个个的负伤倒下。

　　文武大臣们悉数上了场，皆是头戴大红巾帻，手持明亮火把结对戍卫在皇上面前，这时候傩戏中心已经到了玄朱殿前，殿中所有人全部站起身来，皇室诸人被密实的大臣们挡着，其中以李昌为首。

　　最精彩的地方重演了三次，方相氏大展神威，将复活的猛兽再次击倒，这时，傩戏的中心已经到了玄朱殿下的空地上，文武大臣们则手持火把立在台阶之上，火光冲天将月亮也淹没了下去，满天星子不见一丝光辉！

　　随着太常卿桓斯一声雄壮的“祈福”声起，皇室宗族全部合掌置于面前，微微垂首，眼帘轻合，向天地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这一刻，与刚刚李云昭的荒唐刚刚过去一个时辰外加两盏茶的功夫，在他回到殿里的时候，恰恰好一个时辰。他酒已经半醒，夹在六皇子与九皇子中间念念有声。

　　祈福完毕，在丞相的带领下将火把送到端门，几十个卫尉军小头目在卫尉的带领下一一接过火把，又七千卫尉军护送，浩浩荡荡的走向皇宫口。

　　在那里，还有千余骑兵手持缰绳目光坚定面容肃穆的倚马等待，他们承载着将火把掷入汶水的责任，将鬼怪镇压在水底令其永世不得翻身的神圣使命！

　　泽惠宫里竹节被火烤的发出噼啪的巨响，邵珩站在街前看着不远处的一摊，轻轻拢了拢身上的厚重大氅，高高的领子上细细软软的毛将她的脸埋进去大半，竟衬得有几分娇小之感。

　　此时皇宫内外家家户户都在借爆竹驱散山臊恶鬼，因此处处是震天响，她这泽惠宫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竹节响彻，殿前只剩一团明亮的火光在兀自的烧着，借着寒风时不时地跳跃，邵珩将领子拉下去，露出整张脸来，她吩咐道，“去熄了吧。”

　　“是。”

　　听得皇宫里爆竹响的差不多是，邵珩与李云晟起身前往太庙。

　　昨日里散的晚，今日聚在太庙祭祖，大人倒还好些，小孩子们确实有些神色恹恹的，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太子的六子与七子，尤其是最小的李筗蓁，他今年刚满四岁，因为是嫡子，就算是年纪小也不能马虎。

　　此番祭祖由李昌带领，后宫来了以皇后为首的六位宫妃，皇子辈就太子李云治瑞王李云晟外加一个尚未到年纪出宫建府的十皇子李云厚，孙子辈是东宫府里的三个皇孙。剩下的皇子们这会儿大概也在各自府中遥遥的祭拜李氏先祖。

　　祭祖完毕，一行近十余人浩浩荡荡的前往临圣殿，此处亦不小，是历代天子宴饮群臣的所在。

　　一落座，诸人面前便被放上了一杯椒柏酒，酒水清澈，盛在碧玉碗中，微微泛着波澜，邵珩依旧与李云晟同处一案，双双笔直跪坐，宽袍广袖落于身前。

　　李昌坐在高处环视一周，笑着道，“开始吧，都莫拘谨。”

　　邵霁拿眼扫了扫独自居于一案的七子李筗蓁，李筗蓁早便教导今日要看着她脸色行事，他是第一次参加祭祖，邵霁时时都得提醒他，尤其是现在。

　　李筗蓁会意，他撑着食案站起来，小心翼翼的端起玉碗，迈着小短腿兴冲冲地跑到李昌面前，将碗搁下，伏地便是一个响头，“孙子筗蓁祝皇爷爷皇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端起玉碗，咕咚几口将椒柏酒饮尽，十分豪迈的模样将李昌逗得直乐。

　　李筗蓁的玉碗相对来说比较小，只浅浅倒了几口，只是由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先饮开个头而已，不过李筗蓁饮得这般可乐倒是逗得李昌呵呵直笑，“小筗蓁今年几岁了？”

　　“回皇爷爷的话，孙子今年四岁了！”

　　“哟，四岁了呀，识得字了没？”

　　“识得识得！”清脆童音甚至兴奋，“尚文堂的师傅总是夸赞孙子呢！”

　　李昌来了兴趣，“都说了什么，能不能告诉皇爷爷一声？”

　　“啊呀，好多呢。”李筗蓁有些苦恼的道，“皇爷爷是想听天资聪慧还是恭谨好学，还是字迹工整漂亮呢？呃，对了，师傅还夸孙子仁厚善良呢！”

　　李昌笑着到，“都听都听。”

　　说着挥了挥手，柳遮上前听李昌道，“好好赏赏朕天资聪慧恭谨好学又字迹工整漂亮还仁厚善良的小皇孙。”

　　李筗蓁听得赏自己赶紧又扣头乐滋滋道，“谢皇爷爷！”

　　“行，退下吧。”

　　“嗯。”捡起碗李筗蓁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的又回了原位。

　　李筗蓁坐下后，由李云治打头举起椒柏酒，“父皇，儿臣祝您身体康健，福寿万年！”

　　说着便一饮而尽，李云晟随即跟上，念了声祝福话也将玉碗一倾而尽。

　　随后便是李云厚，他今年才十岁，稚嫩童音尚未消却是一副端正恭谨的模样，面上几无波澜，端起酒来认认真真道，“儿子祝父皇康泰顺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儿子辈一一道完吉祥话，皇后也举起了玉碗，“陛下，臣妾祝您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说着以袖掩面袖子拿开时玉碗变见了底。

　　随后便是赵贵妃，她足足念了四五句才将酒喝尽，堪得上句句情真意切，几欲要落下泪来。

　　因为是按照妃位排的，这之后的便是冯椒冯淑妃，她虽一向冷淡，但在这种时候也不会扫大家的兴，她端起玉碗，敬向李昌，启唇轻道，“臣妾祝皇上康健安乐，福寿延绵。”

　　几位宫妃一一敬过之后才是邵珩这一辈，太子妃邵霁念过吉祥话后便轮到了邵珩，邵珩举着玉碗，清澈酒水泛着碧波，她道，“愿父皇之国祚万年，尽享八方来朝，四海归顺！”

　　等两个孙子辈的饮过椒柏酒说过祝福话众人才又同饮桃汤。桃汤饮毕，略略用了些主食充饥。

　　先前的是李昌作为一家之主的接受子孙祝福的流程，再之后的便是李昌作为一国之主接受百官朝贺的时候。一通折腾便到了傍晚，一顿饭足足吃了四五个时辰，到了星子稀疏华灯初上时，群臣才尽相散去。

　　李昌险些支持不住，中途歇息了两回，酒喝得也多了些，人有些不太清醒，正朝散了后有些不由自主的开口便说要前往静心殿，轿子平稳，李昌坐在里面如置软塌，迷迷糊糊险些睡了过去。

　　稍稍清醒了些却发现不知何时与冯椒相对而坐，他眯了眯眼，觉得酒劲又上来了，恍恍惚惚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十几岁的冯椒与现在的人面渐渐重叠，李昌不禁开口道，“你，还好么？”

　　“醉了？”

　　李昌摇头，“没，就是稍微喝得多了些。”

　　冯椒轻哼一声，忽然伸手抽出支簪子来，一缕乌黑的头发云遮雾绕般垂至胸前，伴着暖融灯光，冯椒面上仿佛带了笑，极是温柔的模样，与她平时判若两人，李昌想看真切，隔着发丝，却似乎又看不真切。

　　冯椒甚是温柔的将脸凑到李昌面前，温柔地笑着，连说出口的话都温温柔柔的，像是怕打碎这静谧烛光般，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还记得我么？”

　　李昌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确定，“冯椒……”

　　冯椒微微的摇着头，还是一副温柔做派，“再仔细看看，我是姓冯么？”

　　李昌睁着被酒迷了的眼仔仔细细望着，脸色忽然变了，面上有些悲伤，有些惊惶，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闵淑？！”

　　冯椒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抬手将簪子插回原处，人也坐回原处，又恢复了平时冷冷淡淡的模样，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李昌醉酒后的幻觉，他仍是疑惑的看着冯椒，似乎是有些分不清刚才的是回忆还是心中所念。

　　冯椒看着老去的天子这副迷茫的模样忽又凑上前，冷冷的开口，刻意压低的嗓音微微哑着，像是一枚沾了冰的羽毛轻轻地挠着人心，似乎是刻意伪装的魅惑，她道，“陛下，妾今日所述祝福似乎有些不太真心呢，不如这样，妾再重新给您说一次，您看好不好？”

　　似是询问却没等李昌回答冯椒又道，“妾愿吾皇一直清醒，什么都不要忘记。就像刚才一样，好好地，记得。”

　　李昌心里蓦然一疼，骤然清醒，面色却更加苍白，整个人像是忽然间又老了十岁，九五之尊，也逃不过时间，终有一日，曾经的意气风发也将变成龙钟老态。什么都逃不过，他是万民的天子，于他自己却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逃不过时间，躲不开记忆，一步错，遗恨终生。

　　冯椒又成了平时的模样，她像是没注意到李昌面上的变化，自持的开了口，“陛下，今日是新年伊始的头一天，按例应与皇后同寝，妾便不擅自挽留陛下了。”说着站起身来浅浅淡淡的行了一礼，抬步走向内室。

　　李昌看着她背影，有些叹息，“你要是真心的听话，一直这般听话，该多好。”

　　冯椒未回头，声音自背后传来依稀有些缥缈，也可能是李昌的错觉，只听得她道，“可我是冯椒。”

　　屋里没人侍候，冯椒一向不喜欢有人在她房里，是以她宫里的婢子们都远远的在殿外侍候，有需要时才进来麻溜收拾，然后再悄无声息的退出，连柳遮也鲜少进过冯椒的房里。

　　李昌独自坐了会，饮了口不知何时婢子们端上来还未更换的温茶，撑着身子站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门口却又像是注入了生机一般，竟有些意气风发起来，“柳遮，去坤顺宫！”

　　“是。”殿门从两侧被拉开，李昌迎着灌进来的凉风，扑面而来的月光，站得笔直，像他二十多岁正当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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