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父皇。”李云晟陪着李昌下棋，白子落玉盘，发出一声清脆响声，散在空中转瞬即逝。

　　“怎么了？”李昌执黑子又落一处，堵上先前空缺。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夜了，父皇不想子孙团圆一番？”李云晟执棋思索，落子又道，“儿子许久不曾回宫来了，去年这个时候，儿子与众位兄弟及子侄们在除夕夜荟于一堂，为父皇送上祝福，与父皇一起为我大绥祈福，倒像是犹在眼前。”

　　李昌拿起一枚棋来拽袖叹道，“确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你们就这么长大了，真是快得很呐。”

　　李云晟看着李昌在棋面上左右摇摆，道，“说起这祈福，不止心诚还要心齐，今年若是少了一个可不太好。”

　　说话间李昌一子又落完，棋面有些僵，看着李云晟微微蹙眉的模样，李昌心生怜爱，“行了，不就是给老七说好话么，瞧你这下子把这事抬高的，都快说成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了！”

　　“父皇应了？”

　　“应了应了。”李昌笑着，“尽会算计我这当爹的，说话夹枪带棒拐弯抹角的，非不直说，你说自你来见我，你开口的事哪件是我不许的。”

　　“儿子哪有。”李云晟终于落子，“不过父亲是儿子最好的父亲，这个向来如此。”

　　“不过老七你得敲打着点，就数他最薄弱，处处如此，连身子都不例外，就那副恨不得走两步吐个血的模样还逛青楼呢，别再撑不住光着身子被人抬到医馆，到时候人就丢大发了。”

　　“七哥哪有这般体弱，父亲净开玩笑了。”

　　“前一段日子库里又多了些千年山参，你回去拿一些，顺带给老七两只，别说是我给的，就说你自己送的，别傻，明白吗？”

　　“父皇待儿臣的好，儿臣明白。”

　　除夕夜，皇室上下及京中文武诸大臣齐聚玄朱殿，热热闹闹的观看傩戏。

　　玄朱殿是皇宫中最大的一个宫殿，素日里举办重大节庆都在这里进行，皇室与大臣们百余人各自居于一处，人人面前摆着食案，成亲的夫妻两人同食，未成亲的自己独自进食。不过倒也不显孤单，在这般热闹时候，哪里还能孤单的起来。

　　玄朱殿此时歌舞升平，戴着面具身披毛皮手持戈矛与盾牌的方相氏看似凶神恶煞，面具上四只金色的大眼睛在恍若白昼的灯光里闪着邪异的光，观戏者猝不及防间与其对视说不定会吓一跳，但其实，方相氏才是这场傩戏的主舞，是驱疫辟邪之神。

　　在一百二十个十到十二岁的小黄门头戴大红头帻，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的侲子们的高喊助威声中，方相氏与十二个人扮演的猛兽相对而舞，时而旋转跳跃，方相氏与众猛兽汇于一处，戈矛袭面，盾牌相迎，猛兽们似乎受到了惊吓，忽的又四散开来，方相氏嘴里大声呼喊逐向一方，在前面猛兽绝望，其余各处猛兽尖声嚎叫庆幸逃过一劫的时候，方相氏倏忽转身，戈矛挥出，盾牌高举，幸灾乐祸的猛兽负伤逃离，侲子们的呼声随着更加高昂，清脆童音响彻天际！

　　邵珩尚未见过这般宏大的傩戏，一时也来了兴趣，看的津津有味，面露微笑。

　　李云晟拿起酒樽饮下一口转头笑道，“怎么，王妃喜欢？”

　　邵珩稍稍收了趣味，“跳得不错，挺有意思。”

　　李云晟放下酒樽顺着邵珩的目光看去，“年年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倒是这小黄门们换的勤，春去秋来，又一春后，小黄门们的年纪说不定就已超了，做不了摇旗呐喊的侲子了。”

　　邵珩道，“是，日子过得快，莫负好时光才是。”

　　“弟妹说的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是为正理。”

　　一道醉醺醺夹着温热酒气却又意外好听的声音突然传入邵珩耳畔，邵珩回头看去，恰恰好的对上醉酒人的脸，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双目细长微微眯着似含情脉脉，因酒喝得多了，本就稍显阴柔的脸眼角又多了一道红意，斜斜的拉向鬓中，更添三分妖异。

　　邵珩不动声色得打量他，虽是头一次见，却也知道眼前这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形容的柔媚男子便是皇上七子，传闻中同样出身低微没有凭靠的李云昭。

　　他竟这般好看。

　　邵珩垂目，“见过七哥。”

　　“该是孤见过瑞王妃才是。”李云昭笑嘻嘻道，“刚才竟没吓到你吗？”

　　邵珩回道，“不曾，谢七哥关心。”

　　“没趣。”李云昭撇嘴，气呼呼的挤到邵珩身边，看着邵珩不兴波澜冷淡自持的脸眼睛忽又晶亮，“弟妹是十七了吗？”

　　“来年开春便到十七岁生辰。”

　　“哦。”李云昭点头，身子本就有些不稳，这下晃得更加厉害，他摇头摆尾道，“八弟今年十八了，正好大弟妹一岁，呃，不对，是两岁……”说着眼睛微挑，不确定的看向邵珩，“是两岁吗？”

　　邵珩称是，李云昭面有得意，眉头微蹙忽又道，“八弟，我多大来着？”

　　一旁看戏的李云晟终于开口，“七哥，你喝多了，别缠着王妃，她不会陪你玩的。”

　　“我就问你我多大！”李云昭嘟嘴，这般爱娇的模样李云昭做来却丝毫不显奇怪，只让人觉得好看，倍感怜惜。

　　“一岁，七哥，你这一辈子都一岁。”李云晟不忍直视，赶紧讨饶。

　　李云昭平时看着倒也正常，只是这一旦醉酒便是这幅情态，说他一岁不为过，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幸好现在人多嘈杂，没人刻意关注李云晟这桌，不过就算是有人望过来也看不清听不见。李云晟本来是与诸皇子取齿序而坐，年中封王后便一人独居一处。玄朱殿极大，莫说相对而坐的另一边是谁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清，就连这左右跪坐看傩戏的人都听不清在说什么，本就离的远了些又在这人声鼎沸中，除了大声喊叫尚能互相传一两句话外，什么都不怕漏出音儿去。

　　是以李云晟倒也不怕他这样被人听了看了去。

　　李云晟说完，李云昭竟伸出一只手掌来，将早便空了的酒樽重重搁到邵珩面前，细细掰数起来，嘴里还念念有声，左右手数过一轮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细长柔嫩的手掌眼睛忽然瞪大，怒气冲冲的抬头看向李云晟，恶狠狠地指责道，“你骗我，我今年二十一了，不是一岁！”

　　邵珩倒是讶了，难不成这个二十一的李云昭还真的信了？她忍不住垂首微微发笑，李云晟无奈的拍了拍邵珩放到膝盖上的手，安慰道，“王妃忍忍，酒醒了就好了，改日让他亲自给王妃道歉。”

　　邵珩刚想道不必了时，忽然听见李云昭轻轻地泣音，夹在喧嚣的热闹里要不是邵珩离得近真不容易被察觉，邵珩抬头看去，李云昭略略垂头咬着下唇似是坚强的模样，唯独陡然低落的情绪证实邵珩刚刚未曾听错。

　　邵珩不明所以，眼见着李云昭的眼泪啪嗒的落，簌簌不绝的，竟一时有了无措之感，她从来没哄过小孩子，更遑论孩童心性的青年了。

　　正不知道要不要将手抚上李云昭的细条条的背安慰他一番时，邵珩忽又听见李云昭嘴里念念有声，“阿昭长大了，阿昭也不愿意长大的，娘亲不要不理阿昭……”

　　邵珩面露疑惑的望向李云晟，李云晟解释道，“没事，七哥的母妃颇爱嫩嫩软软的小生命，大概是七哥小时候被疼爱的多了，长大后她将时间与关爱都给予了后来养的猫猫狗狗身上，七哥心里不适应吧。无妨的，他醒来便忘了这些了。”

　　邵珩点头，回头又见李云昭细细抽噎的模样，一时慨然，面前这人竟二十有一了，可说他十四五大概也是有人信的。

　　克制着安慰李云昭的冲动，邵珩目光落向别处，耳朵倒是暗暗注意着李云昭的动静，没多大一会儿，李云昭止了泣音，邵珩不禁暗舒一口气。正准备低头倒酒时，李云昭恍若敷粉的姣好面容忽的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里，只见李云昭半趴在桌子上抬头看她，比先前更红的眼眶盛着愈加清亮的眼珠，格外的惹人怜惜，他端着这副模样满是疑惑的问，“弟妹比我大几岁呢，阿昭算不出来了。”

　　邵珩认真回道，“是七哥比我大五岁。”

　　李云昭将手从身下抽了出来伸到眼前靠着桌子复又一根一根掰数着，邵珩也不知道他数清楚了没有，他身子放得极低，连梳好的发髻也落在邵珩的视线之下。

　　“这样啊。”好半晌功夫李云昭突然重重点头，脑袋突然便磕到食案上，他眼里瞬间又溢出了泪光，委委屈屈的捂着头，“阿昭疼，娘亲不给阿昭揉揉，阿昭自己揉揉。”

　　邵珩险些脱口而出我帮你揉揉吧，幸而及时打住。面前这个看似软软糯糯的少年看上去最多十五六，要不是身量高些再往低了说也大概是有人信的。可他今年实打实的二十有一了。

　　邵珩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发了母性竟是对一个已经二十一的人，竟还一连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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