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遗遗到达曲沃的时候，正是年节前最冷的时候，一路行来，天里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虽未遇着大雪，脚下的土地也像是早已被冻住了似的，硬邦邦的。遗遗怕冷，身上捂了好几件皮袄子，也不管身形是否好看，有就往身上裹着，非但如此，连头上都带上厚厚的毡帽，还要那种能挡住耳朵的毡帽，就算这样，遗遗还是要时不时跳几下，确保自己不被冻僵。
　　此时遗遗就用这身行头伫立在上卿府外，一面跳一面往里头探望，因包裹的过多，连声音都有些含糊：“你家大人是不是午睡未醒？你要不要再去催催，我很着急的！”
　　这位上卿府的门房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把一张标准的笑脸端着，微弯着腰：“姑娘久候，小人已帮姑娘通报过了，若是顺利，一会儿刘总管就就来接姑娘入府了。”
　　遗遗恨不得整张脸都陷进毡帽里去，晓得这门房定是见多了持贴拜访都被拒绝的人，对着自己这个丢个纸条就要见曲沃上卿的女人已经是相当的不失礼数了，也就懒得再说，自己顺着上卿府朱红色的大门做跳跃运动。
　　数到第九圈的时候，遗遗身后的大门一齐向内拉开，发出一声嗡的长音，不再藏着门后长身而立的男子，遗遗停下步子，眼睛弯成月牙状：“多年不见，公子看来安好。”
　　那被遗遗称作公子的男子，容貌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上乘，站在那里始终冲和清淡，披一件素色大氅，颜色淡泊，却岩岩若孤松独立，正是近年曲沃城中深得曲沃王倚重的新贵，唐宋昭。唐宋昭微微勾起唇角，手里拿着一件同是皮毛制成的大氅，几步走到遗遗身前，亲手将大氅给遗遗披上，又将带子细细系好，才开口道：“怎的要过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倒让你干等许久。”
　　语气之宠溺直让一旁跟随的刘基等人张大嘴巴，遗遗却不管这些，只是觉得那大氅披在身上又重了几分，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好转动着眼睛证明自己还清醒：“也是临时起意，想着又要过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便来寻你了。”
　　唐宋昭正将挡在遗遗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到一边，闻言只笑道：“也好，天冷，快进屋去吧。“
　　遗遗欢快的应好，走到唐宋昭身边不动声色的搀着唐宋昭的一只手，放慢了步子同唐宋昭一起进府去了。
　　门房看着两人走远，忙拽住了要跟上去的刘基：“刘总管，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与我们大人举止亲密不说，怎的大人竟还亲自开大门来迎呢？”
　　刘基虽说也被刚刚两人的举动吓得不轻，却不愿意在门房面前丢了面子，只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来教训门房：“还能是什么来头，总不至于是什么来路的都开大门迎进去吧，那可是上卿大人的结发妻子，咱们的正头夫人，还不擦亮些眼睛。”
　　一番话说的门房喏喏的，刘基这才满意的抽开袖子追上去了。

　　“一路走来，可还顺利？”
　　“若是不顺利，此刻你该根本见不着我了。”遗遗在屋外呆了太久，此时乍一进到生着火盆的屋内，只觉得热的冒汗，吃力的抬起裹了不知几层的胳膊，却连衣服带子都够不到。
　　唐宋昭看着遗遗为了解下衣服转来转去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爬不上树的狗熊，按下想笑的冲动，唐宋昭一手按住遗遗的肩膀，制止了她继续这种滑稽的行为。
　　等刘基赶过来伺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唐宋昭有些无奈的将遗遗身上的各种皮袄一件件解下来，动作缓慢而有耐心，最后露出遗遗身上正常而平整的湖蓝色衣裙，刘基才发现这位未曾谋面的夫人生的实在是很标致的，尤其是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水光涟涟的，整张脸都因此灵动起来。
　　刘基不再往前，只在外厅候着等待唐宋昭的指示。唐宋昭也已经看见了等在门外的刘基，也不急着叫他进来，反而先到屏风前拿了一件比大氅稍薄的棉衣，套到遗遗身上：“在屋外冻了太久，虽说屋里暖和，衣裳也不能一下解的太多，怕要着凉。”
　　遗遗看着他不说话，只抿着嘴笑，唐宋昭也就不再嘱咐，扬声道：“刘基，让毕殷和韩万来见过夫人。”
　　刘基忙道：“都候在门外了，等着拜见夫人呢。”
　　唐宋昭嗯了声，见遗遗已经将棉衣套好，便引着遗遗到了外间，安置遗遗坐好，也挨着遗遗坐下了。
　　刘基见状，引着身后两人到遗遗身前，隔着几步距离就停下了，端端正正向遗遗行了拜见主母的大礼，刘基才开口道：“老奴刘基，蒙大人不弃，暂管这府内事物，如今夫人归来，自当听从夫人吩咐。”
　　后面两人看起来都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生的稍白净一些的道：“属下毕殷，在大人书房做做杂事，见过夫人。”说话斯文柔和，却又不卑不亢，遗遗当下便在心里暗暗点头。
　　剩下一个麦色肌肤，五官刚毅的男子，也跟着开口：“属下韩万，别无所长，只一身武艺愿意跟随大人，见过夫人。”
　　观这三人言谈举止，遗遗知道，必然是唐宋昭心腹之人，也不拿着架子，只上前几步亲自扶了他们起来，又对刘基笑道：“总管不必如此虚心，我初进府，虽未细看，但房屋整洁，下人都有礼有节，想来总管没少费心思，既然如此，何必让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人来坏了总管多年的心血呢？”又偏头看向唐宋昭：“我有多粗枝大叶，想来公子是最清楚不过的，还是让我躲躲懒吧。”
　　刘基还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唐宋昭打断了：“遗遗说的不错，她最受不得这些束缚，府内上下，还是要你多费心。”
　　刘基这才作罢，对着遗遗恭敬道：“如此，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夫人有任何指示，只管知会老奴。夫人连日奔波，必定累的很，老奴下去备些清淡的食物，夫人暖暖肠胃，再上一觉，明日精神就好了。”
　　遗遗微笑着注视刘基三人退出去，这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瘫倒在榻上：“什么话都不要跟我说，如果实在要说，也要等我睡醒再说。”
　　遗遗这一觉睡得十分沉，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不甚清醒，眨了好几下，唐宋昭的身影才在烛火下清晰起来。唐宋昭眼睛没有离开手中握着的书帛，只淡淡道：“饭在外厅，厨房已经热了好几回，这次时机刚刚好，想来还是温热的，既然醒了，就先去填填肚子吧。”
　　遗遗顺势翻了个身，端详着唐宋昭的侧脸，懒洋洋的：“眼圈青黑，你有多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唐宋昭不慌不忙的翻了一页纸，并不搭腔，遗遗也就不再问，只盯着唐宋昭发呆。
　　“大人，夫人可醒来了？若还未醒，老奴让厨房把菜再温一温。”
　　“不用劳烦了，我这就出来。”遗遗越过唐宋昭，一眼就看见了外厅上摆着的饭菜，并不奢华，但都是些温补的食物。遗遗很满意，坐下来自己舀了满满一碗瑶柱粥，几口吃完，觉得温度不热不凉刚刚好，胃里顿时觉得十分舒畅，这才放下碗，对着刘基道：“我来的突然，歇了一觉觉得身上不大舒坦，想来是来的路上受了寒气，我从小身子弱，若是受了寒不好好调养，总要拖上许久。我想了想，大人事物繁多，若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还想总管费心，帮我另外安置一间屋子吧。”
　　“这……”刘基显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好偷偷往唐宋昭那望去。
　　所幸唐宋昭没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情绪，只多嘱咐道：“不要离得太远，就邻着的那间吧，屋子要舒适些，今日晚了，明日等夫人休息好了，看夫人需要什么，捡好的添置齐全。”
　　刘基忙应是，小心抹了抹手心出的细汗，就告退下去准备屋子了，临出门，还听到遗遗补上的一句：“总管，明天开始多准备些补血的事物，什么猪红猪肝猪蹄，多多的买。”
　　刘基的应答声和着脚步声小到听不见了，遗遗又扒了一碗饭，满意的扶着肚子站起来，才看到唐宋昭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蹙着眉头看着她。
　　遗遗视若不见，扶着肚子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才踱着步子晃晃悠悠的坐了下来，一手还搭在肚子上，半倚在扶手上：“这样看着我，看来公子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健朗的很了。”
　　“即便不甚健朗，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死去，你实在无须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既知情况不好，就该早知会我，唐宋昭，你的命你不珍惜，我却实在看的很重，约定还没完成，实在不是你可以撒手人寰的时候。”遗遗第一次在唐宋昭面前说出这种嘲讽到极致的话，称得上是疾言厉色了。
　　唐宋昭一时无话，一旁立着的灯芯发出啪的一声响，唐宋昭呵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又何尝不知道现在出不得半点差错，可我时时看着这茫茫寒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可悲的是，我连开始都看不到。十年，我已经在这地狱整整熬了十年，连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么。”
　　遗遗看着唐宋昭平淡的脸，他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可遗遗却从这种平淡中读出了深深的绝望，遗遗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唐宋昭的手，声音放得轻轻的：“没关系，就算是阿鼻地狱，你也还有我做伴，等一切都结束了，一起走去奈何桥边，一人一碗孟婆汤，谁也不欠谁，谁也不记得谁，再入轮回。”
　　唐宋昭低垂着眼睛，眼帘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有和遗遗相握的手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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