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这几日曲沃开始下暴雪，雪花纷纷扬扬的很是好看，遗遗裹着被子隔着条门廊看雪，若是下的大了，便欢呼一声，若是下的小了，又满腹遗憾的长叹一声。
　　唐宋昭正在书房练书法，抬头看遗遗如此做派，面上带着笑，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留情的嘲笑了：“少时听老师讲叶公好龙，总是一笑置之，觉得故事讲的太过，现在才知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就有个现成的遗公摆在眼前呢。”
　　遗遗并不把唐宋昭的话当回事，只继续自己的赏雪大业。唐宋昭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也不恼，将刚誊写的一副字拿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觉得还算不错，便又放回桌上，盖上私印。刚好刘基从外面进来，在门口的火盆烤了几遍，才拎着食盒进来，看到唐宋昭的字，不禁夸道：“大人的字笔力遒劲，欹正相生，就算看再多次也觉得赏心悦目。”
　　唐宋昭看到刘基手上的食盒，问道：“给夫人的？”
　　“是，厨房今日熬了猪肝汤，老奴想着夫人喜欢，天又冷，正好拿来给大人和夫人暖暖身子。”
　　“劳烦总管，我正冷着呢，快拿过来给我！”遗遗笑盈盈的。
　　刘基答了是，正要拿过去，唐宋昭先一步接过食盒，给刘基使了个眼色，刘基就喜笑颜开的退出去了。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这是好事啊好事。
　　唐宋昭掀开衣摆跪坐到遗遗身边，把食盒里的汤和碗端端正正摆出来，见遗遗靠在门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无奈的挽起袖子，将猪肝满满当当的盛了一大碗，再浇上两勺清汤，这才递到遗遗手里。
　　遗遗喝下一口热腾腾的汤，舒服的眼睛都要眯起来：“唐宋昭，你是喜欢清汤还是高汤？”
　　唐宋昭盛汤的手一顿，满是疑惑的抬起头来，看到遗遗对着自己的手心长吁短叹，一副肉疼的模样，实在没忍住抽了下嘴角：“清汤吧，简单就好。”
　　“是啊，还是简单点，高汤太费时间了。“
　　从夫人进府之后，唐府的下人们都极有眼色，轻易不肯踏进主院的门，意在给唐宋昭和遗遗多点独处的时间，今天大人和夫人已经在房里呆了一整天了，中间就只有刘总管去送过一回吃的，大人连房门都没跨出来过，看样子府上离添丁之喜不远了，大家都喜滋滋的，盼着有了好消息大家也能多点赏赐过节。
　　刘基看着府里的人眉飞色舞交头接耳的模样，有心想整治一下，但转头想想，要过年了，大伙儿有点喜气也是好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了。
　　这厢刘基还在琢磨是不是应该去提醒一下大人时间不早，该传晚饭了，就见毕殷急匆匆的从廊下转来，见着刘基就问：“大人在何处？”
　　“和夫人在房里呢，可是有事？“
　　毕殷脚步不停，转身就往主院走去：“曲沃王派人来传，怕是有事要见大人。”
　　刘基一听是曲沃王传人，也不耽搁，跟着毕殷往主院去了，虽说这么晚了传人有些奇怪，但到底唐宋昭是以曲沃王幕僚的身份得到这个上卿之位的，算得上是曲沃王的家臣，因此，曲沃王也不算是没有规矩。
　　两人一路急行，可真到了屋门口，却又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进去，毕殷着急的很，小声道：“内院你来的多，你隔着门叫大人一声。”
　　“里头还有夫人在呢，我可不敢腆着个老脸去叫。”
　　“你……”
　　两人贴着墙根还要大眼瞪小眼，里面的门却突然从内拉开了，唐宋昭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口将两人望着。
　　刘基举着袖子背过身去，毕殷咳嗽一声，上前道：“大人，曲沃王派人来了，说是有事请大人过府一叙。”
　　“我已知晓，毕殷跟我去，刘基留下来照看夫人。”唐宋昭摆手示意毕殷不用多说，抬脚朝外走去。
　　毕殷赶紧跟上，唐宋昭却突然停了下来，对刘基道；“夫人睡着了，过两个时辰记得叫夫人起身用些吃的，再让她睡，否则对身子不好。”
　　交代完这句，唐宋昭才大步向前离开了，留下刘基一时惊喜一时又忧愁的停在原地应诺。
　　唐宋昭是三年前被曲沃王招揽进府的，当时曲沃被正式分封给王叔恒刚刚不过七年，虽然曲沃比国都翼城土地更为宽裕，但还是比不上繁华的国都，曲沃王因此广发求贤令，天下有贤之士，不论出身不分贵贱，只要有才，皆可入府。
　　唐宋昭是拿着那份求贤令入的府，可见到曲沃王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曲沃王取消求贤令。
　　“求贤若渴是君王所做的事，眼下，王爷还不是。“
　　毕殷现在还记得曲沃王阴沉下来的目光，以及隐藏在阴影里蠢蠢欲动的暗杀者散发出来的煞气。
　　可唐宋昭却不急不忙，整理衣冠，对着曲沃王一揖到底：“华夏文明，自尧舜始，天命之君，皆是让天下才士争相攀附，而非三顾而请。王爷的贤明若是天下皆知，又何须这求贤令呢？“
　　从那时起，不过三年时间，晋国士子早已不再拘泥于国都翼城，曲沃府中门客虽不至三千，但也热闹非凡，而唐宋昭也是今非昔比，一跃成为曲沃王最倚重的门客，亲封为上卿，当真是位高权重了。
　　曲沃王身边的何监远远的看见唐宋昭的马车驶过来，早就下到台阶前候着，唐宋昭刚露出一张脸，何监就迎了上去：“唐上卿可算来了，我家王爷在书房备了上好的碧螺春，只等着上卿了呢。“
　　唐宋昭颔首：“王爷久候，劳何监带路了。“
　　何监笑着道不敢，也不多停留，直接引着唐宋昭到书房门口，弓着腰道：“上卿请进，王爷就在里面呢。“又转头对毕殷客气道：“王爷和上卿怕是要说些时候的话，辛苦毕先生在此等候了，一会儿我让个小子给毕先生送上好的茶来。”
　　唐宋昭见何监驻足不前，知道曲沃王这是要密谈了，对毕殷点了个头，便自己推开门跨了进去，还能听到门外毕殷对何监道谢的回声，门内已经传来了曲沃王的声音：“可是唐卿来了？可叫本王好等，快入内来。”
　　唐宋昭整顿表情，急行几步，俯首跪拜：“唐某来迟，王爷勿怪。”
　　“唐卿快快请起。”
　　曲沃王亲切的将唐宋昭搀扶起来，打量唐宋昭几眼，笑道：“还未向唐卿道喜，听闻夫人不远千里来曲沃找寻唐卿，夫妻团聚了，难怪唐卿今日看着气色红润，可比从前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多了，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唐宋昭微微一笑道：“谢过王爷。不知王爷今日唤唐某过来，所为何事？”
　　听唐宋昭问起，曲沃王的神情立即变得慎重起来，转身到书桌上拿来一封书信，示意唐宋昭打开。
　　唐宋昭依言接过信纸，就着桌边的烛光看完，有些玩味的道：“齐国要送公主来晋国和亲？”
　　“正是，方才得到的消息，齐国已经着使臣准备五百车珍宝布帛，算着自己就要去往翼城了，看来是诚心要结这两国之好啊。”
　　“齐晋两国相邻，且齐国势大，更胜晋国，若是当真联姻，修百年之好，也是两国百姓的福气，只是唐某不知，王爷是何想法？”
　　“本王乍听此消息，也是惊喜不已，但本王思来想去，总是忧心不已，王兄自先王后去后，身子一直不好，也只如今身边相伴的丽贵妃能略得圣心，怕是没有心思应付这齐国公主，偏偏膝下子嗣又不多，我那福薄的大侄早夭，另两个同胞的侄子如今流落在外行踪不明，只剩下一个最小的侄儿如今才九岁，齐国势大，可我晋国竟没有一个可与之相配的皇子，若是两姓之好结成了仇怨，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唐宋昭见曲沃王作此忧愁状，将手中的信纸慢慢折起来，平缓道：“王爷为晋国着想，但也不要思虑过多，依唐某看，此事并算不上难解决。”
　　曲沃王还在揉着头，听唐宋昭此话，作疑惑道：“唐卿此话怎讲？”
　　“两国联姻，不过是为了结两国的友谊，唐某觉得，是我国娶齐国公主，还是我国嫁公主去齐国，都是一样的，只要两国诚心交好，联姻，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讲到此，唐宋昭又噙着笑意望向曲沃王：“何况，若是将来国中有何事变化，公主在外都可为母国说话，若是娶了个王妃，只怕还要顾及齐国，倒是不好如何了。”
　　曲沃王果然眼前一亮：“正是这个说法，卿果然大才。“停顿了一下，曲沃王似乎又犯了难：“齐国使臣已准备上路，若是等启程之后再提此事，怕是让齐国以为我晋国故意刁难。本王身为王弟，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提起，才能让王兄知道我们的担忧啊。”
　　唐宋昭便也凝神思考起来，只看着手中散着热气的茶不说话。
　　曲沃王等了等，发现唐宋昭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放下茶咳嗽了一声：“本王想了想，这件事若要办成，有个人是少不得的。“
　　见唐宋昭抬起眼来等自己说话，曲沃王无奈又咳嗽了一声，道：“卿大夫唐渊。”
　　唐宋昭低下头并不搭话，只默默的将手里的茶放了下来。
　　曲沃王见唐宋昭这样，只得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出来：“本王知道，让你去说服唐大夫是为难你了，可是父子之间哪有解不开的心结呢，更何况这事关系重大，若不是你去，本王也实在是不放心。唐卿啊，本王这几年看着你背井离乡，只身一人闯荡的模样实是心疼，你的年纪也不过是与我的儿子一般大，哪能不思念自己的父亲呢？就算不是要你去办这件事情，你出走这么多年，连妻子都有了，难道不打算回家去看看吗？”
　　唐宋昭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动容，曲沃王赶紧再接再厉：“马上就是年节了，本王想着，齐国使臣恐怕也要过了年才来，唐卿不如携夫人回翼城过个年，也与家人团聚一回吧。”
　　唐宋昭思索良久，方叹气道：“我与家父多年未见，怕是生疏的紧了，请王爷宽限几日，容我想想吧。”
　　见唐宋昭没有直接拒绝，曲沃王大喜，忙道：“唐卿多年未归家，难免近乡情怯，回去收拾行李也要几天，倒是不急着立刻出发的。”
　　唐宋昭俯首谢过曲沃王，便起身告辞了，曲沃王殷殷切切的送到门口，方才回了。
　　马车上，毕殷见曲沃王府已经隔得有一段距离，方才对唐宋昭问道：“王爷深夜邀谈，怕是确实忧心的紧了？“
　　“他的确应该忧心，倘若齐国真的嫁过来一位公主，不论充入陛下的后宫，还是嫁给任何一位皇子，翼城那边都算多了一层外援，若是想变，怕是要先问过齐国那边愿不愿意，自然是急的热锅蚂蚁，坐立不安了。”唐宋昭嘴角噙着一丝笑，眼里的嘲讽在毕殷面前连掩饰都不曾。
　　“那大人的意思是？”
　　“齐国要与晋国交好，是举国欢欣的好事，换谁也不能拒绝，但联姻并不一定要娶公主进来，咱们嫁一位公主出去，也是一样的。“
　　毕殷恍然大悟，大笑道：“大人好计谋，一箭三雕啊。”
　　“子规是否已到翼城？”
　　毕殷忙答道：“今日来的书信，已到翼城，都打理好了，请大人放心。”
　　唐宋昭点点头，便不再说话，思绪仿佛飘向了很远的地方，毕殷见唐宋昭这样，也就坐着不再说话。直到马车停了下来，毕殷才推开车门对唐宋昭道；“大人，到了，回府休息吧。”
　　唐宋昭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开口带了一点涩意：“修书一封，送过去吧，就说不日启程回翼城。”
　　毕殷忙应道：“属下知晓了，明日就发出去。”
　　晋国地处北方，冬日的冷气能将人的骨头都冻上，毕殷看着唐宋昭一步一步行走在这冬天的夜色里，只觉得分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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