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司马重夷的目光在遗遗和唐宋昭之间扫了一扫，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持和清冽：“我倒是不知，姑娘还和我这旧友有些关系。”
　　遗遗笑眯眯的：“我俩其实也无甚特别的关系。”
　　唐宋昭敛下眼帘，躬身作揖：“草民唐宋昭，见过殿下。”
　　司马重夷并不作声，面容带着审视，久久的盯着唐宋昭低下去的身子，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桐生如今已是曲沃贵宾，对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大可不必如此谦卑。”
　　司马重夷如此发言，却并不叫唐宋昭起身，依旧静静的盯着他。司马重夷不叫起，唐宋昭便照样保持这个姿势：“在殿下面前，草民不敢自恃身份。”
　　司马重夷轻笑一声：“我还道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侍读，失了太子的庇佑，便生生变成了这副唯唯诺诺，攀龙附凤的性子，到底还是有些傲气在的。以你现在的才名和身份，确实也有资格自恃一下。”
　　言罢，抬了手示意唐宋昭起身。
　　唐宋昭从善如流的站直身子，还一点也不隐蔽的在腰腹处拿拳头锤了锤。司马重夷瞥了一眼，并不作声，只自己慢慢往崖边的一块大石头走去，遗遗和唐宋昭也紧随其后，不同的是司马重夷和唐宋昭双双登上了那块石头，悬崖边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却也将这二人衬得衣裳飘飘，看起来即将登仙而去，而遗遗默默的走到了石头缝里面长出来的一颗小树下，立住不动了。看这两人同时诧异的朝这边投过来目光，遗遗正常而淡然的微笑：“快入夏了，日头毒，你们聊，我耳力好，听得到，听得到。”
　　唐宋昭习以为常的转过头去，司马重夷却饶有深意的微挑了下眉，方才与唐宋昭道：“你倒是信任这位姑娘。”
　　唐宋昭眉眼不动：“夫妻之间，原该坦诚。”
　　司马重夷倒是真的被这句话惊了一下，讶异的看了一眼唐宋昭，喉间微动了下，到底没说什么，顿了顿，才开口道：“你既然回了翼城，想必我能回来与你脱不了干系了。只是我如今任何权利都没有，就算是封了郡王，也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罢了，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就不怕满盘皆输吗？”
　　唐宋昭望着远方空阔的天空，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柔和起来：“殿下什么都不问我，就这样同我说话，也不怕我把殿下卖了吗？”
　　“你不会，”司马重夷一双不留意便会显得阴柔的桃花眼此时却充满了坚毅，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笃定：“你是我王兄教出来的，绝不会变成那样面目可憎的人。”
　　唐宋昭几乎是一瞬间眼睛就红了，好在司马重夷并未看向他，忙略略低了头遮掩。司马重夷也不等他答话，继续问道：“你现在既然是曲沃的谋臣，却将我弄回了国，虽说并无权势，但我到底是现在唯一的嫡子，又是前太子的同母胞弟，难道不怕曲沃起疑吗？”
　　唐宋昭此时已经控制好情绪，淡笑道：“殿下放心，在与陛下提起这件事前，我已同曲沃王通过消息。”
　　“哦？”
　　唐宋昭含笑问道：“殿下觉得，曲沃王是想要丽贵妃之子一家独大，名正言顺的继位呢？还是愿意多弄几个人来，搅得翼城不得安生，从而有机可乘呢？”
　　司马重夷了然：“曲沃王想做那渔翁，也要看看本王是不是那被人叼在嘴里的肉蚌。”
　　此言从司马重夷口中说出，颇有胸怀天下的王者风范，唐宋昭显然也感受到了，欣慰道：“十年不曾见你，你成长的比我想象的更好。”
　　也许是这句话饱含了太多感情，司马重夷现在看向唐宋昭的目光便有些奇怪，唐宋昭忙低下头来：“殿下，草民失言。”
　　司马重夷大手一挥，有些不在乎的模样：“在我面前，你不必做出这样礼数周全的形容，从前王兄还在的时候，你就常常借着王兄的名头给我使绊子，我那方墨玉为炳的毛笔还是被你给弄断的呢，那时都不见你有丝毫惶恐，何必现在做成这个样子。“
　　唐宋昭此时的神情就有些略尴尬，尴尬中又带着一丝不易被发现的悲戚，只轻声应是。
　　两人说了这许久，想起遗遗，便一同往那颗树下望去，不料遗遗早已席地而坐，眼睛倒是聚精会神的盯着这边，眨也不眨。唐宋昭失笑，刚要提步下去，司马重夷的声音却止住了唐宋昭的步子：“桐生这位夫人，可实在了得。”
　　司马重夷的目光越过唐宋昭，直直的对上遗遗此时越发黑的眸子，嘴角勾起一个兴味的笑：“我那属下魏成，生生被你这位夫人吓得连女人都不敢看了。”
　　唐宋昭再次提起步子，朝遗遗的方向走去，平静道：“遗遗顽劣，但到底是我正正经经的夫人，若是有什么不对，我替她向殿下赔罪了。”
　　司马重夷笑起来：“你这护短的秉性，倒是与我王兄越来越像，从前你不管闯什么祸，我王兄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护住你，倒让我当时十分嫉妒。”
　　唐宋昭缄默良久，顾左右而言他的十分艰难：“说了这许久的话，我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娶那中山国的公主？”
　　司马重夷神情淡漠：“不是中山国的公主就是秦国的公主，娶这个，更能让我名正言顺的回来，我自然不会不愿意。”
　　唐宋昭眼神有一瞬间的滞带，低下眼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缓一些：“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
　　“大事未成，不必想东想西，我要的，是获胜的筹码，而非儿女情爱，如若不然，他日事败，万事皆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愿不愿意？！”这是遗遗初次见到司马重夷埋在仿佛目空一切的神情下的另一面，就算是遗遗，也不禁暗叹，这样的人才是君王的最好人选，得到什么，舍弃什么，他一早就明白，毫无犹疑，对自己如此狠心，对至亲之人却又饱含爱意，是上天赐予的君主。
　　唐宋昭在司马重夷看不见的角度放任自己眼中的悲痛流淌，但也只是那一瞬，下一刻，便低下头来规规矩矩的朝司马重夷揖了一揖：“殿下说的是，草民逾越了。”
　　此时天空不知哪里飘来的几朵云，结成云幕遮住了太阳，崖边的风立刻便没了温度，吹在几人身上，让人莫名的觉得有些凄凉。良久，司马重夷轻叹：“桐生，今时不同往日，你我肩上都担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能走到今日，想必也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的磨难，既然你都能坚持，我又为何不能呢？”
　　司马重夷再次站到唐宋昭身前：“你我结识与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如今却只能踽踽而行韬光养晦，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拿回我们的一切，完成王兄的夙愿，路无饿骨，物阜民康。桐生，我需要你。”
　　唐宋昭目光中有什么在涌动，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来：“与君发三愿，世清平，身强健，临老头。”
　　司马重夷也红了眼眶：“保重。”言罢，大步往山下去了。
　　唐宋昭久久的看着司马重夷远去的背影，就算小道上已经没了任何身影也没有把目光收回来。遗遗慢慢的走到唐宋昭身旁站着，过了许久才开口：“你弟弟会是个强盛的君主，若有他在，可保晋国百年太平。”
　　唐宋昭收回视线，不无怅然的道：“我从小就知道，重夷比我更适合做储君，只是终究我占了这个嫡长的名头，耽误了他。幸好，我占了这个嫡长的名头，他还平平安安的活着。”
　　遗遗看着唐宋昭复杂的神情，低声道：“我倒是羡慕你们，还有兄弟可以相互扶持，我自来孤身一人，从来不知骨肉亲情，到底是何滋味。”
　　唐宋昭转过头来，不由自主的覆上遗遗的手，温声道：“若论相互扶持，你我也算是共患难了，倒是不怕不扶持，只是不知要扶持到几时，怕你到时没了耐心，要一人仗剑走天涯呢。”
　　遗遗扑哧一声笑出来：“旁的不说，咱们俩互相宽慰的手段倒是一个比一个高。”
　　唐宋昭眉间也染上了些笑意：“你既已得到宽慰了，咱们就起程下山吧，这山顶的风吹得让人怪冷的，你我都是病秧子，一病病两个可算完了。”
　　遗遗故作生气的将唐宋昭的手甩开，特意蹦跶了两下：“你说你自己是病秧子可还行，我身体好着呢，瞧着就是长命百岁的模样，你可别诅咒我。”
　　说完，也不等唐宋昭的回应，一溜烟的跑了。
　　唐宋昭摇摇头，提步跟在遗遗身后，慢慢走下去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啊。”
　　“你说。”
　　“你从前真生的那么美？”
　　“什么？”
　　“我那日听见别人说闲话，说皇室中人长相虽然都不错，但前太子申生的相貌是最好的，连如今的二皇子也比不上。那些人说，太子申生，一貌倾城，般般如画，可是真的？”
　　黑脸唐宋昭：“你既然说了是闲话，便知道这些话当不得真。”
　　“我就说呢，好好的一国太子，被人当作女人一样评头论足，必定是市井中人无聊的八卦。”
　　“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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