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从黎里山下来之后，又已过了几日，外头的太阳越来越大，带着天气越来越暖和，遗遗知道，夏天是真的要来了。
　　就算过了这几天，遗遗还能记得那日刚从山上下来，恰好遇到司马重夷进寺庙的马车，照例在骑着马护卫在车旁的魏成看到跪在人群中的遗遗时，那瞬间又涨红的惊愕的脸，遗遗还调皮的同他眨了眨眼睛算是问好，却不料这小子差点从马上翻下来，滑稽的很。每每想到这，遗遗总是忍不住要捶地笑上一会儿，魏成可真是个活宝。
　　唐宋昭已经有几天不见人影了，盖因那日回来后，唐宋昭问遗遗，在楚国见司马重夷时，是不是出了什么特别的事。遗遗漫不经心的回答：“也没什么，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整治了一个老匹夫罢了。”
　　“哦，除此之外，我临走时还杀了个小厮。”
　　当时唐宋昭脸色就有些发青，随后自己回了书房，这几日遗遗都不曾看见过他。
　　这种僵局在街上传来百姓们热热闹闹的欢呼声时才被打破，遗遗本来百无聊赖的在房里滚来滚去，听到外面唢呐声击鼓声络绎不绝，这才打开房门探着头朝坐在屋顶上的少年问道：“子规，外面在做什么？”
　　子规嘴里叼着只梨，一手搭在眉间，成一个遮光的小帐篷，一瞧就知道是在看热闹，此时听见遗遗喊，含糊不清的回道：“中山国和亲的公主来啦，正在往驿馆去呢，街上可热闹了。”
　　遗遗蹙了眉头，滚了一滚就爬起来，直接往唐宋昭的书房奔去。唐宋昭的书房离遗遗的院子也不算远，就隔着几道回廊，遗遗很快就到了，也不客气的通报，一把拉开了书房的门：“你这几日究竟是生的什么气？”
　　唐宋昭正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在研究，毕殷跪坐在对面，此时正好尴尬的横在遗遗和唐宋昭中间，观察了一下形式之后，毕殷果断拿手掩着袖子咳了咳，道：“属下突然觉得喉间有些不适，今日怕是说不了话了，反正不过是些琐事，晚些我再来同公子商量。”
　　说完，提着袖子小心翼翼的溜了，留下遗遗凶神恶煞的站在门口和唐宋昭对峙。
　　唐宋昭拿着书，看也不往遗遗那边看上一眼，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理会遗遗了。这番一来，遗遗原本只有四分的怒火蹭蹭的就冒到了九分，疾步走到唐宋昭面前，狠狠地敲了敲桌子：“唐公子，可否跟我解释下，为何中山国公主今日进城这样大的事情都不事先与我知晓？”
　　唐宋昭的眼睛依旧不离开书本，只漠然道：“哦？我竟未与你说？”
　　遗遗彻底被唐宋昭这种无关痛痒的态度给激怒了，一把打掉唐宋昭的书，恶狠狠道：“唐宋昭，我不知你在膈应什么，但与中山国有关的事情你不该瞒我，你该知道我有多重视这件事情。”
　　唐宋昭似乎也被激怒了，胸口不停起伏，但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连这样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你都能如此重视，却能轻飘飘的解决旁人的性命，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命在你眼里分文不值，只有自己的喜怒才重要是吗？”
　　遗遗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唐宋昭原来真是在跟自己赌气，冷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清冷血蛇蝎心肠，只在乎自己目的的人，比不得你太子殿下满面仁德，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你！”唐宋昭明显是被气急了，开始急促的呼吸，偏偏遗遗还在旁边继续道：“你是气我随便就要了那个小厮的性命？他挡了我的路，我杀了他怎么了？不杀了他，难道我还要退到一旁任人鱼肉？啊，对了，你以为我只杀了他一个人？那个齐县尹，满身的古怪癖好，我就算留了他一命又怎样，他吃了我数十道鞭子，道道都打在实处，还有旁边拳头粗的蜡烛，滴一滴下去，我都能闻见他身体上的肉焦臭的味道了，滋滋的，这样的，我没杀他又如何，你以为他能活的过十日？不过是不想脏了我的手罢了！”
　　唐宋昭突然开始猛烈的咳嗽，直咳得肺都要出来的模样，遗遗吓了一跳，忙住了口，手忙脚乱的拍着唐宋昭的背问道：“唐宋昭，你怎么样了？刚才的话都是我跟你赌气说的，你，你别生气，唐宋昭？！”
　　眼见唐宋昭咳嗽的不停，遗遗急的忙往外跑去，边跑边喊：“子规，子规，快去请个大夫来！你家公子不好了！”
　　子规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差点与遗遗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急急忙忙的，子规抓着遗遗的袖子问：“我家公子怎么了？”
　　遗遗颤抖着嘴唇：“你家公子被我气病了，快，快去找个大夫来。”
　　子规急急点头，却还愣愣的要往书房冲，遗遗忙拉住他：“都什么时候了，先去请大夫，路上顺便把刘总管他们叫来照料公子！”
　　子规慌忙点点头，这才红着眼睛飞奔出去了。
　　遗遗一跺脚，往回奔去，一脚刚跨进门，正看到唐宋昭一口血喷出来，把一大块草木席都染红了。遗遗瞧着唐宋昭大口大口的吐血，哆嗦着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来，刚要往手臂上划，就被唐宋昭的手死死抓住：“我，绝不……”
　　“唐宋昭，你听我说，现在不是跟我赌气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唐宋昭努力控制着自己，显出一个讥笑的表情来：“那又如何，在你眼里，命如草芥，原就不必在乎。”
　　这时，刚好刘基和毕殷急匆匆的奔过来，看到唐宋昭这个样子，都被吓的不行，两人也顾不得其他，先合力把唐宋昭放平到榻上，给唐宋昭擦拭一番，毕殷在塌前守着，刘基则去外面候着大夫，只等子规和韩万一把大夫请来，就立刻引进来。只剩遗遗一个人在血迹前坐了许久，茫然的想，十年前，唐宋昭也是这样不容置疑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而如今，他却死活不肯再接受自己的血了，就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厮？
　　遗遗有些想不明白，但现在没有时间了，唐宋昭很明显已经失去了意识，连嘴唇都泛白了，遗遗慢慢走到唐宋昭塌前，连毕殷向她行礼都没看到，只喃喃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遗遗眼中透出一丝厉色，毫无感情的对毕殷道：请毕先生也去门外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公子这里我来照料。”
　　毕殷有些为难，但看到遗遗不容置疑的目光，还是顺从的退了下去。毕殷一走，遗遗便毫不犹豫的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刀，往手心处划开深深的一刀，看着血流出来，遗遗使劲掰开唐宋昭的嘴，让手心的血一滴滴的流进去。
　　好不容易大夫来了，遗遗看见刘基满面担忧的带着大夫快步进来，便顺势起身给大夫让开了位置。好一会儿后，才听见大夫说：“这位公子，身体虽然虚弱，但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听见大夫如此说，众人齐齐舒了一口气，遗遗亦是不着痕迹的轻舒了一口气，眼见众人都围在唐宋昭身旁，便默不作声退了出去。其余几人都围在塌前，还是难掩担忧之色，唯有毕殷，看到唐宋昭已经有了血色的唇，和遗遗退出去时紧掩的透出一点血迹的袖口，拧起了眉头，心里暗自思量着什么。
　　等这位大夫望闻问切的折腾完，又是夜幕降临了，毕殷和刘基一起送大夫出门，回来的路上，毕殷幽幽道：“咱们这位夫人，只怕是不简单。”
　　刘基正在对唐宋昭虚弱的身体状况长吁短叹，冷不丁听毕殷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可毕殷不过微微一笑，一副此话不能言的模样，再不说一个字，直气的刘基牙痒痒。
　　不论这夜唐宅里多兵荒马乱，唐宋昭第二天转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刘基守在塌前，毕殷和韩万一人拄着一根手臂打盹，子规趴在塌脚打呼噜的模样。唐宋昭想说句话，却又引得胸腔发出一串咳嗽来，扯得整个肺部生疼。这一咳嗽，几人全都围了过来，刘基就差激动的老泪纵横，红着眼睛道：“公子可算醒了，这都睡了整整一日夜了，可感觉好些了？”
　　唐宋昭摇摇头，刘基这才抹着眼睛道：“虽说无事，公子还是要多躺躺，老奴这就去给公子打些热水来，公子漱漱口，再洗洗脸，定会好受些。”
　　刘基急急的从这边奔了出去，经过遗遗的房前难免弄出些踢踢踏踏的声响，刘基原野没在意，直到遗遗的房门被人一把打开，刘基吓了一跳，一抬头，遗遗直挺挺的站在门边，半掩着身子，看不清楚神色，只听见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公子可醒了？”
　　刘基忙回道：“回夫人，公子刚醒，老奴正要去打些热水来，夫人可要去看看公子？”
　　遗遗淡淡的嗯了一声：“过些时候再说吧。”便掩上了门。
　　刘基被遗遗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时间多去琢磨，只是打了热水回来的路上，恍惚间想起遗遗身上穿的，好像还是昨日那件水绿色的长裙，看起来，竟也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刘基既然心里有了疑惑，面上便总是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倒让一屋子人都看着着急。
　　韩万是个最见不得人藏话的，急的一拍大腿：“我说刘总管，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出来成不成，这副要说不说的模样，着实让人瞧着不舒坦。”
　　刘基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刚服了药又躺下的唐宋昭，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方才瞧见夫人似乎也是一夜没睡的模样，萎靡的很，想着既然公子已经醒了，要不要请夫人过来瞧瞧公子，也好叫夫人放心。”
　　说完，又小心翼翼的往唐宋昭那边瞄去，却发现唐宋昭早已合上眼睛，像是睡过去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夫妻俩……”
　　“咳咳，咳咳咳咳。”不知道怎么的，毕殷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打断了刘基的话，韩万在一旁忧心道：“这咳嗽能过人，咳血能不能过人啊？毕先生莫不是也要像公子那般咳出血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子规也开始咳嗽起来，跟咳嗽愈演愈烈的毕殷还和起了音。
　　毕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留着眼泪抬起头来：“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叨扰公子了，让公子多休息休息吧。”
　　刘基立刻就附和起来：“说得不错，我们人多，太过吵闹，还是让公子好好歇息吧。”
　　想了一想，又对子规道：“公子一个人，我还是不大放心，不如你……”
　　“咳咳咳咳……”毕先生又开始咳嗽：“我看我们几个昨夜都不曾休息，身体都不大好，在这里若是再过了病气给公子便不好了，还是都回去歇歇吧。”
　　韩万一脸莫名其妙：“我身体好着呢，何时……唔……唔唔。”
　　毕殷一手捂着韩万的嘴，一手指像门外，恨铁不成钢的：“咱们都需要休息了，都休息好了才能好好伺候公子，走，都去休息去吧。”
　　刘基和子规同时直愣愣的点头。
　　等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行渐远，遗遗才慢慢从回廊走过来，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到底是捏起手掌走了进去。子规从屋顶跳下来，对守在一边的刘基三人道：“夫人进去了。”
　　刘基这才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夫妻俩人，也不知怎么搞的，怎么就怄气怄成了这样呢？”
　　毕殷笼着袖子，优哉游哉的：“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旁人是着急不来的，咱们啊，只在旁边看着他们折腾就好了，至于是福是祸，那还得是他们俩自己决定的。”
　　只剩韩万一人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三个：“怎么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我不知道？”
　　毕殷斜睨了韩万一眼，象征性的拍了拍韩万的肩：“老韩呐，你还是要多读一点书，你看子规，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人家的脑袋瓜子就这么灵活呢？”说完，便甩甩袖子走了，留下韩万把子规盯的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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