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伴侣攻略指南

　　炽烈的日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了停机坪宽广的淡银色空地上。几台静默的流星20和飞鹰50在似乎焦糖般滚烫而带着粘稠感的温度里静默地沉睡着，顾三月裙底的阴影和战绩边缘锋锐的巨大深影糅合成了晦暗不明的一团。

　　“只能参观一下啊，手不要乱摸，”叫京蜇的实验员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一切动作，生怕她下一秒就跳上飞机绝尘而去。他是编号J的授权控制者，平时负责把那个倒霉鬼带去给她复健，导致顾三月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总是在玻璃幕墙后愁容满面地看着编号J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脸。

　　顾三月觉得他完全没这个必要——虽然周围人的说法和她自己的回忆表明她以前的确会开这玩意儿，而且还自行闯入白鲸的救生舱把自己弹射了出去——但毕竟是刚刚才想起来，而且是已经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记忆，她完全没法从这段记忆里摘取到任何对于战机操作有含金量的片段。

　　她只是想家了而已。

　　慕雨的故事讲得很慢。顾三月把它当别人的故事听，当床头故事听，但就是没法当自己的故事听。

　　不是找不到代入感，而是这想象有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顾三月摸不清楚这种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它似乎比起心里的感受更像是生理性的防备，在拒绝着她接近她想知道的真相。

　　啊，太痛苦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慕雨口里描述的那个有着悲伤的眼神的素体女孩，那个似乎藏着整个无法言说的世界的女孩，对于顾三月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属于她的记忆里无端空白的部分。是被亚瑟格式化格去了，还是有更深的隐情，她无从得知。

　　顾三月伸出手臂沉默地抚摸着流星20的机翼，柔软的线条擦过她的虎口，带着被烤得发烫的温度。

　　＊＊

　　“所以严格意义上讲，我的意识并不是由你创造出来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是我［创造］了你的意识。你有一套自我的意识，我只是那个负责唤醒它的人，而我也是那个拼命想弄懂它的人。”慕雨把顾三月手里的水杯拿掉，倒掉了那些已经被她搅动得不成样子的冰块，“明天我再带一些饮料和零食过来，你腾出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不要被那帮家伙发现了。”

　　顾三月盯着她的金鱼发呆。慕雨的小故事几乎用去了大半的探视时间，而这对于认清她的现状依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她突然笑出声，耸了耸肩：“那怎么办，我现在把你唤醒的那套意识又忘了个精光，你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半点你说的丰富的情感么？”

　　她的话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慕雨讲话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那个素体的感情，她几乎可以想见他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心情，把她当宝贝一样护着，承受着导师的责骂和异样的眼光，为她考量一切最不损伤她身体的能力发展方案，等等等等的一切。

　　他精心护卫着她，仿佛他是她与生俱来的骑士。

　　慕雨讲故事的时候，目光在提到她时就会变得柔和而深情。顾三月内心是割裂的，一方面她知道这这种深情的确是对她表达的，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现在的她。就像是所有的灵气和情感都随着那个眼神藏着万千秘密的素体远去，而只给现在的她留下一个干巴巴的空壳。

　　顾三月不想给慕雨摆脸色。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负面的情绪从何而起——她只是很无助，仿佛自己像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比起你明天带什么零食，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打算进入正题？”

　　如果说顾三月在故事开始的时候还有那份听下去的耐心，那她现在无法逼迫自己再听下去了——那感觉就像是听慕雨在对着别人表白，而且是字字句句都充满着各种细节的表白。

　　“我想知道…两个慕雨指间的关系。那个实习生慕雨，和现在的慕先生。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你一直在对我打哈哈。”

　　顾三月决心不再被慕雨带跑。她太盲目沉浸在“他是我的创造者”的意识里了，以至于被这些迷迷蒙蒙的感觉糊住了双眼。

　　慕雨的眼神晦暗了几分。他双手交叠着撑在下巴下，似乎在摘取着可以使用的措辞，又像是压根就没有合适的词汇可以表达。

　　“这么说吧…在我成为了现在的慕雨之后，我遇见了在埃尔色星上的你，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有自己真正身份的认知。而现在，你的异质化觉醒唤醒了我作为从前那个慕雨的记忆，但我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我死的时候。我是怎么在现在这个身体上复生的，我也没有概念。”

　　＊＊

　　素体的异质化能力正在逐渐地爬升。慕雨看着她一天一天能使用更加复杂的技能，心下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焦急。

　　这个女孩的生存状况始终是矛盾的。她如果什么能力都没有，那在他实习期结束，拿着一叠毫无用处的负分评价实习报告前脚离开公司时，后脚亚瑟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拖去消灭干净。而她现在逐渐发展壮大的能力，某种意义而言是个奇迹般的复苏，这让她的未来一天一天向成为毫无感情的杀人武器迫近。

　　她依然没有名字。慕雨给她起了一个小名叫念念——她不喜欢说话，到现在仍旧只会发出一些单音或短句。她不识字，但喜欢指着慕雨的各种书籍，让他给她念。

　　于是念念就诞生了，念书的念，也是想念的念。这个名字似乎中了她的心意，每次慕雨叫她，她就会响亮地应一句，笑得很开怀。

　　慕雨现在明白了念念的想法。她很固执，固执到出乎了他的意料。慕雨已经为她提供了一整套完备的语言识别和操作系统，而电脑显示语言系统与她的大脑融合状况良好。她现在已经有能力写出语法复杂的长篇论文，但她就是不乐意讲话，甚至不乐意自己看书。

　　慕雨有一种她在竭尽所能地享受他的陪伴的感觉。念念不是个小孩，她会像个小孩似的跟他开心地打闹，但安静下来后便又回归了那种隐忍而悲伤的眼神，就那样呆在角落里自以为没人看见而肆无忌惮地瞅着他。她就这样轻松自如地在两个模式里切来切去，而毫无保留地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对他隔离在外。

　　她仍旧喜欢唱歌。现在慕雨知道那是歌了，而现在她的歌声不再是短促的单音，而是流畅的旋律。

　　亚瑟自然注意到了念念的变化。由于慕雨一开始将她当成了实习报告的课题和他极端反对的态度，就算现在自己打脸也不能再度插手。慕雨的实习报告在实习期结束后是要交给上级审阅的，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小毛孩子培养出了一个从基因崩毁中复苏过来的武器，他对素体温和而慢条斯理的培养方式甚至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而亚瑟自己就会彻彻底底地成为了急功近利的反面教材。

　　“急功近利”这个骂名再度降临到了亚瑟的头顶——上一次他被人戳着脊梁骨在背地里指点，也是因为那两个已经废掉的拟人武器承载了过大的能量源而造成了反噬。

　　慕雨会成为那个好心为他收拾烂摊子的人，一个温柔而有耐心的学者，一个真正创造能量源融合记录的神人。

　　“...操。”

　　亚瑟把满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和他的烟一同掐灭了。现在他成了被私人实验室隔绝在外的那一个，每天一无所获地瞪视着那些山一样高的能量源融合报告，上面的种种实验记录和失败反思和私人实验室漏出的动静和灯光一对比，就像个苍白的笑话。

　　中年男人晃了晃脑袋，重新掏出火机点着了一根新的烟。青灰色的淡雾缭绕在室内，笼罩住了亚瑟看不清表情的脸，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

　　慕雨看了看亚瑟办公室晦暗的窗户，讲注意力集中回面前的书本上。

　　念念的作息十分规律。准确来讲，是慕雨给她制订了一张完备的时间表，他总得小心对付她的身体，毕竟基因崩毁不是什么小伤。慕雨知趣地在所有的同学面前装傻充愣，他还不至于蠢到没有发现亚瑟的心结——这个时候把念念公开纯属于没事找事。

　　念念正在挥着她的右手臂玩——她异质化的右手臂，那个造型优美而带着青蓝色花形底纹的纤薄长刀刃。刀刃玩腻了，她又切换成了一个小炮筒，威力可以把这间房子轰塌的那种。慕雨由着她随便乱搞，毕竟念念从来都以他的安全为第一考量——这是从她第一次异质化开始他就逐渐明白过来的事实。

　　念念对于保护他有着非常深的执念。这个执念甚至比她拒绝说话还要深，这也是她对异质化练习这么持之以恒的原因。

　　“念念，我们停一下好不好，不要再练了。”

　　慕雨最近见多了亚瑟唉声叹气的模样，很清楚他的导师心中的郁结。慕雨并没有任何把念念作为实习报告主要内容以博取大家的眼球和关注的想法——念念的意义远大于囚禁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当一门万众瞩目的杀人武器。

　　如果可以，慕雨想把念念给带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异质化，没有杀人武器，没有骄傲自大的实验员，只有慕雨和念念。

　　然而他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这么做。他在进入试验场之前，已经签了十分冗长的保密协议，那上面的条条框框总结在一起就是不要把在这里看到听到做过的任何事情透露给外界，否则余下的选择只有掉脑袋，掉脑袋以及掉脑袋。

　　更别提念念这么一个大活人，说严重点就是一整座拟人武器，而个人私自把武器运出试验场，那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慕雨老老实实地从小读书读到大，本分做人又勤勤恳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现在自己坐在导师的私人实验室里，在谋划着这些极有可能构成叛国罪的事情。

　　啊，一个头两个大。

　　慕雨面前的书的字开始变得模糊，重影在视野里飘来飘去。这是长期盯着一个字发呆的后果——他已经跟这行字斗争了整整五分钟，却丝毫没有任何能把它读进去的进展。

　　念念举着小炮筒玩了一会儿，又把它们变回了长刃。这下她两手都是那纤长而锐利的东西，她让它们来回交叠着打架，冷硬的表面急促相接的声音蹭蹭蹭地骚扰着慕雨的耳朵，刀刃表面把房间里的灯光折射得满天花板乱晃。

　　那跳跃着的亮光现在开始进攻慕雨的书面。慕雨意识到念念就在他身后，正故意把光点挡在他要阅读的地方逗着他玩。

　　如果在平时，慕雨会陪她一起玩——但现在，她随便操作武器而对自己的未来浑然不觉的行为让他感到无限的心烦。

　　慕雨一个抬手，从身后直接握住了念念还在挥舞的刀刃，力道之大让自己的手掌都被割出了血。念念被那些渗落下来的殷红的颜色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地收回了刀刃，只余下一个颤抖的拳头被慕雨狠狠地攥住。

　　慕雨把念念拉近自己，语气是他从来不会在她身上动用的阴冷。

　　“你觉得这样舞来舞去的很好玩么？” 他的手掌发紧地扣住了念念的拳头，将她的手指压成愈发紧实的球状。念念痛呼出声，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积蓄。

　　她说不出话，嘴唇无助地一开一合着，面颊通红。

　　“你真的当你自己是个小孩？不，我知道你不是小孩...你只是非常喜欢这副天真无忧的状态罢了。但是你知道我们的现状是什么吗？你以为我天天在实验室里陪着你，这样安乐祥和的状态能够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永远？”

　　念念黑沉沉的眼睛上悬着房间天花板上小灯的倒影，像两轮在黑夜里升起的怪异而苍白的太阳。她仍旧一言不发，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苦楚和慕雨怎么翻也望不到尽头的莫名悲伤的深海。

　　“你又来了，你就是这样，”慕雨颓丧地把她的手一松，向后靠倒在环形的桌沿上，”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把我当个什么都没有权利知道的傻子。”他侧过头去，不想看见她的眼神——这眼神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他在她的固执中败下阵来，最终放弃了一切探寻它们的想法。

　　“我的实习期还有半个月就结束了。那之后我会离开，而门外那个老头——”慕雨伸手朝亚瑟的办公室指了指，挫败地继续道，“而门外那个老头，会接手你。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或者你知道这个实验室外面的世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

　　念念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是的，慕雨能够感受到她瞪大了眼睛，他现在已经如此敏感，他不用看就能知道。

　　“不要再玩这些刀光剑影的东西了。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眼皮底下生活，你越出众，你将来的要面对的东西就越多。”

　　慕雨像下了决心似的，重新握上念念颤抖的双手，暗红色的血迹染上了她苍白的皮肤。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逃离这个地方。”

　　终于鼓足了勇气，慕雨再度望向她漂亮的眼睛。它们仍旧黑沉沉的，倒影着室内的灯光，就像收集了满眼的星星和月亮。

　　她的眼神在慕雨话音刚落后亮了起来，就像是有人突然放了满天的烟火。慕雨被这突然明亮起来的神色吓了一跳，有星星点点的温度从他困窘的心底升腾了起来，逐渐暖融融地包围了他的全副心神。那种就像见到她将死之时出身拯救的冲动又出现了，她总是有办法让他本来充满理性的生活遇见一个又一个意气用事又甘愿承担所有后果的时刻。

　　“走吧，”他坚定地说道，“我们一起走，走到他们找也找不到的地方。”

　　焰火的盛放还在继续。

　　“走吧，念念。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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