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

　　于是那天，我请假了。
　　可当我抱着夜神寂寞地坐在木椅上发呆时，奶奶慢慢走了进来。她的眼眶微红着，隐约还能看到泪痕。我知道她亦是像我一样舍不得离开这早已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可是却无能为力。
　　“凯。”她叹了口气，轻轻开了口，“去和你的同学朋友们道别吧。”说完，她又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可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奶奶缓缓转过了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房间。
　　一瞬间，这照料了我童年的老人让人猝不及防地衰老了下去，原本挺直的背脊被时光渐渐压弯。
　　抿了抿唇，我的眼神坚定了起来。“好。”我听见了自己低沉的声音。
　　踏上往年走过的小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怀念这条小道。这承载了我此前一生的欢歌笑语，我如何能将你抛弃？
　　校门口的门卫见了我友好地一笑，还开玩笑着对我说：“凯，今天怎么睡着了？没和绍城一起来啊？”
　　恍然间绍城的名字，我的心里略略一紧，脸上却仍是往常爽朗的笑容，“我要走啦，去找我妈妈，今天是来向你道别的！”
　　他愣了一下，像是在消化着刚刚的消息，一瞬，却又恢复了过来，语气不似刚才的轻松。“哦！你这孩子！要走啦！唉，一个个的都要离开。”语罢，他接着摇了摇头，“算了，好好在那边和你妈妈过日子啊，别丢了咱绍城人的脸！”
　　点点头，我转身朝着教学楼走去，随着保安问话的提出，我不得不第一次正视被我忽略已久的问题。
　　绍城，我该拿你怎么办？
　　并不是觉得绍城离开了我就不能生活，我只是担心，这个孤傲的少年，在我离开了之后，能否再像我们以前那样快乐的生活。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一阵泛酸，恨不得回到答应妈妈的那一刻，像任何一个娇纵的孩子一样赌气地撒娇，然后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我才不想离开家，离开绍城，去那什么鬼扯的南方！
　　可是我不能。
　　我屈服在了生活的威胁下。
　　想着想着，我便来到了教室。正当我准备敲门，却听见了里面嘈杂的声响，而我和绍城的名字夹杂其中，让人不容忽视。准备拉开房门的手倏然停在了门把上方，我停在原地，静心凝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见里面一个尖锐的男声传来：“我知道是凯喜欢绍城，他。。。”紧接着，另一个男声也随之响起，“但是你怎么知道绍城喜不喜欢。。。”而随着对话的展开，哄笑声、口哨声响彻一片。
　　纷繁复杂的话语涌入耳中，心里逐渐升起了一团火，我暗暗觉得可笑，却又在猛然间听到了绍城用板凳砸人的声响。
　　来不及思索，我猛地推开了教室门，直直对上了绍城的视线。
　　全班一下子静了下来，尴尬四下蔓延。但很快，最开始那个不和谐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凯，你要是真喜欢绍城，就去亲一下他呀！快啊！亲给我们看啊！”
　　在声音的带动下，班里又躁动了起来，不时有着不怀好意的声音冒出。
　　我清晰地看见了绍城脸上的尴尬与排斥，他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他猛地转过头，将视线朝向了我，眼里充满着希翼的光芒。不知怎的，在那一刻，也许是周遭气氛的烘托，我竟真的想吻了他，无关情爱。
　　这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我大踏步地向他走去，浑然不顾被我撞翻的桌椅。我看见绍城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本就白皙的脸一下子血色全失，身体竟然因为愤怒与害怕微微颤抖。
　　他的嘴里在不断念叨着什么。
　　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心里猛然抽搐了一瞬，于是我经过了他，然后顺手捞起他身后的椅子，向着那群乱嚼舌根的杂碎们狠狠砸去。尖叫声此起彼伏。在打斗的过程中，我用余光瞟到了绍城，此刻的他惊讶地捂住了嘴，许是第一次看见我发怒，他的脸上还带着少年的好奇。
　　不再看他，我转头继续向着那群人拼斗。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不好看，面色狰狞，青筋暴露。可是，那是我都不愿意去伤害、去辜负的少年，你们怎么敢，去伤害他？
　　于是，在离家的最后一天，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架。
　　理所当然的，我们被叫到了办公室。
　　老师对我很失望，他不住地厉声斥责我。我低着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疑问与责备。我向来都知道，他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甚至多次在别的老师面前夸奖我的懂事与聪慧；而如今我打架了，更何况还是在离校的最后一天。这无疑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凯，你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为什么会打架？”老师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你马上就要离开了，为什么就不能完美地离开呢？”
　　我无言以对。
　　感受到了身旁绍城诧异与不可思议的目光，我紧紧咬住了下唇，抑制住了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不舍与悲伤，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忽略了我们的小动作，老师摸了摸我的头顶，轻声问道，“凯，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架？”
　　我顿了顿，低声回答着，“老师，绍城一直都被他们欺负，我不能不管。”语罢，办公室里便充斥着那几个讨厌鬼的哄叫，他们吵吵嚷嚷地喊着冤，谁欺负他了呀，胡说呢。。。
　　纷杂的声音让老师皱了皱眉，他一向喜欢安静，讨厌鬼们见状便停下了叫嚷，作势乖巧地低下了头。老师见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便转过头，问向了绍城。”绍城，你告诉老师，他们都在起哄你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
　　如同慢动作般，我看见绍城缓缓将头低得更低，半晌，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说了没有。
　　眼睛在一瞬间睁大，我竟是再次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心在慢慢地凉下去，无意识的，泪水便在眼眶打转滑落。我急切地想要透过泪眼婆娑的双眼看向绍城，却只能看见对面那个原本清晰的男孩身影变得模糊不堪，他似乎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转过头躲开了我的视线。
　　老师又转过头，看了我们许久，便重重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于是，我们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自从爸爸死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疼痛。我理解绍城的想法，他仅仅是想要息事宁人，这样的话题传播开来，对于他并没有任何益处，可我的心里还是一阵阵地泛冷，像坠入了冰窖，冻得我瑟瑟发抖。
　　既是愤怒，亦是悲伤。
　　行尸走肉般，我恍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绍城，我走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不出所料，绍城没有回应。
　　绍城，绍城，我的少年。没有了我，你怎么办？

　　第二天，我和奶奶便被妈妈接到了机场。可那里不仅站着打扮时髦的妈妈，还站立着一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个我认识的男人。
　　他是绍城的父亲。
　　我望向母亲，带着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愤怒与质问。母亲偏过了头，闪躲着我的目光。
　　男人轻轻牵起了母亲的手，对着我微微一笑，想要摸摸我的头来表示亲近。我躲了过去，带着无以言状的被背叛的悲伤。
　　最后，我已经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用钢筋铁骨制成的机场，像只欲展翅欲飞的鸟，却硬生生地被玻璃囚禁，徒留下一副扭曲变形的躯壳，和着飞机入空的轰鸣声，发出阵阵哀鸣。
　　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苦难与幸福便会接连着登门拜访，我们惶恐地坐在鸟笼般精致的屋子里，却不知道下一个敲开大门的会是什么。我们无力逃避，无法修改，只能沉默地接受着这世界的馈赠，但一旦世界厌倦了我们的表演，我们便不得不离开这庇佑的屋子，颠沛流离，无家可依。最终，就连那坐在窗边窥私外界的权利，都将被剥夺。
　　就这样，童年大概就结束了吧。
　　我坐在几万米的高空，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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