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

　　很快，我便上了小学。
　　因着性格里的爽朗大方，再加上学习成绩的优异，也许还有着人类喜爱美的天性，我很快便被身边的同学与老师所接纳。不出意料的，我被推选为了班长。
　　学校是父母南下前工厂的子弟学校，大家都是职工子女，父母也都大多相互认识。
　　也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绍城。
　　当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稍稍惊讶了一番。没有想到，少年的名字竟与我从小生长的小城重名。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个有着小城名字的男孩，也与小城一样，是着孤寂沉默的性格。
　　他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言不语，无视周围同学们的交谈与打闹，独自上学，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独自玩耍。
　　莫名其妙的，我总是对他有着隐约的关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班上的同学开始传出关于他的谣言。
　　窃窃私语不断充斥着我的耳边，同学们恶毒奚落的话语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绍城，你爸爸是下海淹死了还是被吃螃蟹噎死了呀？”“怕是和别的女人好了，不要你们了吧。”
　　儿时的恶毒与残忍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样让人心寒。而此时的绍城，往往亦会丢弃往日里的沉默，不顾一切地冲向说闲话的同学，并给他狠狠一拳。
　　作为班长，我有义务去调节同学们之间的纠纷；而在更深层次里，我会对这个与我一样失去父亲的少年给予同病相怜的感情。因此，我往往会在绍城力不从心之时及时站出来，呵斥着阻止暴行的继续。
　　多亏了我平日历堆积起来的威信，打架的同学们通常都会放开对方，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件事情终归得有一个结果。
　　在绍城与其他同学发生了好几次这样的冲突之后，我毅然找到了老师，坚定诉说了自己想要和绍城同桌的心思。老师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反映了过来，温柔地对我一笑，摸摸我的头算是同意了我的申请。
　　于是，在又一次争斗中，我来到绍城的面前，替他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容不迫地捡起了他散落一地的文具与书本，微笑着迎着他诧异的目光，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你好，绍城，我和老师说了，今后，我就是你的同桌了。
　　紧接着，我开始向远方的妈妈打听关于绍城父亲的消息，但这时的母亲总会长时间地沉默，然后含糊其辞，最后在通话的结束前，郑重地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绍城，别让他受了委屈。
　　这沉默让我心慌。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和绍城很快成为了朋友。
　　春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嬉闹着沿着路旁的行道树一路欢歌。阳光细碎地撒在身上，像春姑娘那样小心。气温还未回暖，仍然带着些许未尽的寒气，但略一回神，却又是满身的温暖，润润地拨人心弦。
　　夏天，我们相约去不远的水库游泳。烈日的光辉穿透碧玉般的树叶，析出星星点点钻石般的光，深吸一口气，整个胸腔都被香樟树的气息包裹。绍城尤是喜欢和我比赛游泳，但每一次都是不分高下。偶尔一次他惊呼着喊叫救命，待我慌忙游过去扑救，却又瞧见了他得意的目光，便生气地将他按入水中，呛了好几口。
　　秋天，枫叶开始红遍山坡，由枝梗到枝尖，猩红，绛红，橙红，青红，层层叠叠晕染开来，如少女展开的百褶裙惹人喜爱。我总是爱踩着脚下金黄的落叶，听着脚步声与树叶面被踩碎发出的沙沙声，一蹦一跳。绍城则习惯性无奈地跟在我的身后，然后大叫着向我追来。
　　冬天，冰雪冻结了整个世界。大清早，绍城就会穿过小巷将我从睡梦中喊醒，拉我穿上衣裤，便向雪地跑去。天上总会轻轻慢慢飘着小清雪，不化，落了一身，亦是不愿拂去。绍城喜欢穿着他父亲买给他的冰刀鞋在冰面上滑翔，偶时不慎被我的雪球扔中，便会向我扑来，与我闹做一团。
　　而冬天的到来，亦意味着春节的到来。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里，与我的母亲不同，绍城的父亲会回到家乡，享受着与妻儿的团聚。
　　但夜晚时分，绍城总会沿着巷道向我奔来，而我也习惯了坐在窗前，面对着满目的如水月光，等待他的到来。每当琉璃窗被绍城敲响，满心欢喜的我总会立刻将窗打开，迎他进来。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说着，说天南地北，说未来梦想，说兴趣爱好。
　　但再多的话题都有结束，当我们对彼此心知肚明时，家这个字总会让我们沉默下来。
　　绍城絮絮叨叨地向我诉说着他的烦恼，他的忧伤，他对于家的向往与绝望。
　　是呀，他的父亲现在会赚钱了，每一年也会回家，但回家总是伴随着争吵与冷漠，他不喜欢这样。
　　夜深了，我们都有了睡意，似乎刚刚的对世界的愤懑一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绍城，睡吧。我轻声说道。
　　嗯。他同意了。
　　我们并肩躺在床上，听着对方细微的呼吸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总会比我先睡着。
　　我侧过脸，细细凝望着绍城的睡颜。他素白的脸在澄澈的夜光下犹如一座冰雕，紧皱的眉头暗示着他睡梦的不平静。看着看着，我总会莫名感到心疼，然后伸出手，细细抚摸他的眉头，将其抚平。
　　夜神无聊地坐在窗口上，有时会扑落歇息在窗边的夜莺，有时也会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向我和绍城。
　　我抬头，看着他湖绿色的眼瞳，忽地笑了。
　　嘿，夜神，你看，我有好朋友了。
　　我知道你知道。
　　和绍城相识相知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似乎上天不愿意让我过上舒畅的日子，很快，我便从妈妈那里知道了要将我和奶奶接走的消息。
　　自从爸爸走后，妈妈一直都在着手准备着将我和奶奶接到南方生活。我心里不愿，却又不想让她为难，毕竟她为了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吃了太多心酸，所以每当与妈妈说起这个话题，夹在中间的我只能沉默以对。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总有着对这件事的质疑。妈妈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她能够支撑我们在南方高昂的生活费用吗？我们到了那边会住在哪里？奶奶的身体能否适应那边的气候？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南方对于我和奶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容身之所，而当时的我，亦是不知道，在北方的童年，已经用尽了此生的所有运气。
　　终于，妈妈下定决心给我和奶奶买了机票，决定了我们踏上南方旅途的行程。我惶然不知所措，以前所做的所有心理准备在一瞬间崩塌消失，徒留下满心的慌乱与不舍。下意识地，我拒绝了妈妈的要求，可不知什么时候，当我听着妈妈带着哭腔的请求，我沉默了。
　　你看，我们总以为是自己在计划着人生，可谁知，却是人生在一步步逼迫着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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