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

　　绍城是一座城，是我的故乡，是拥有我儿时记忆的地方。
　　作为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凡的西北小城，绍城总是带着寒冷的荒凉。灰蒙蒙的云朵在天边无力的飞翔，不久，便有朱黄色从天角孕育开来，像蜘蛛编制的网，占据了整个天空，孤寂而辉煌。
　　这时，我总会打开木制的窗户，默默地观望着外面的世界。
　　就如同外面的世界拒绝我一样，我亦拒绝着外面的世界。我并不明白外面的世界究竟有着多大的魅力，才能将我的父母远离我的身边，我也无法弄清生活的重担究竟有多重，使我父母毫不犹豫地抛下我，和奶奶，和夜神。
　　夜神是一只猫。
　　一只灰黑相杂的猫。
　　初次遇见他，是在我归家的路上。彼时的我正走在通向家的小巷，却突然被一声微弱的猫鸣吸引了注意。当我蹑手蹑脚地靠近时，一双湖绿色的猫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眼里，走火入魔般，我上前将他搂入怀中，抑制不住欢喜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那时的家里总是温情弥漫。
　　妈妈在小火炉边煲着小米粥，香气和着热气冷不丁溢了出来，勾起了所有人的胃口；爸爸歪歪扭扭躺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让人捧腹大笑的节目；奶奶在屋里悠闲地晃着，拿着她挚爱的小蒲扇，时不时嗔怪着爷爷吵闹的唱片机；而爷爷此时则会一边随着唱片里的京剧比划着把式，一边陪笑着看向奶奶，眼里是藏不住的宠溺与欢喜。
　　见我回来，妈妈急忙将煲粥的小锅端了下来，爸爸斜睨着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骂了我一句“臭小子”，并在奶奶作势要敲他脑袋的时候灵巧地躲过，爷爷兴致极好，一边将我抱起，一边摇头晃脑地温声给我说着：“凯，来，爷爷给你讲个故事。”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切都变了。
　　我呆愣地看着灵堂前爷爷慈祥的笑脸，照片旁素白的菊花白得扎眼。耳边回响的是纷繁的杂音，身边的大人吵吵闹闹，父母的嚎啕大哭与奶奶的低声啜泣充斥着大脑。来往宾客怜悯同情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刺穿我的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响彻天地的哀乐渐渐小了下来，我抬眼望去，世界一片黑白，漫天的黄钱纸随风飞舞，上面隐约的红色字迹像未散的血液，固执地凝结在上面不肯散去。
　　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即将离我而去，却不知为何，亦不知是何，于是不知所措。
　　那是我第一次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而紧接着，父母便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我木然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父母在其中不过是最微小的存在，他们希翼的脸上带着对未来的向往与未知的犹豫，而在这种气氛下，他们将自己的情绪全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
　　凯，要听奶奶的话，凯，不要贪玩，凯，要做一个乖孩子。凯，爸爸妈妈还是爱你的。凯，凯，凯，凯。。。
　　我无助地低下了头，幼小的脸上满是无措。你们这么爱我，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可不可以不要去，可不可以继续我们以前的生活，可不可以？
　　不可以。
　　爸爸妈妈决然的话语在耳边炸开。他们的列车来了，大包小包拎在手中，便急急忙忙冲向了检票台，终是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终于，他们踏上了远去的路途。
　　奶奶站在我身边，轻轻牵起了我的手。
　　夜神不耐地叫了一声，我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他饿了。
　　在家里的日子漫长而无趣。我习惯了坐在椅子上，静心聆听窗外鸽群的歌，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出现，空气里荡漾的满满都还是湿气，鸽群便开始了不安分的躁动，扑棱棱扇着沉重的翅膀，亟不可待地冲向远方，然后化为一群黑点。
　　母亲有时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语气里往往是深深的疲惫。断断续续地，我了解到了他们在那边的状况。父亲既不习惯于那边潮湿的气候，又饱受地域歧视的欺压，再加上远比故乡这边繁重的工作却堪称低廉的工资，便渐渐沾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醉酒之时，母亲则是他最好的出气筒。
　　我在听筒这边听着母亲低声的啜泣，既无力又无助，我不明白那个温柔的父亲去哪里了，却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母亲一切安好。
　　似乎我的愿望总是不能实现。
　　猝不及防的，我在深夜接听了那个电话。
　　来自话筒那边尖锐的女性尖叫声与骂骂咧咧的醉汉声，决然地将我的幻想击碎。啤酒瓶破裂的响声从地板传来，将衣料和皮肤割碎。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氛，我浑身发抖地听着对面的惨剧，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夜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灵巧地从窗边来到我的身边，我一把将夜神抱住，力气很大，但此刻的他竟然没有反抗，而是扭过头，温顺地舔了舔我脸庞上的泪珠。
　　夜很凉，夜神在此刻成为了我唯一的温暖。
　　许久，对面的闹剧才结束，男人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途留下女人痛苦的□□，忽然，女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尖叫着向电话这边靠近。
　　猝不及防地，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凯，你听见了什么？凯，妈妈对不住你。。凯，快。快忘了这件事。。凯。。我可怜的凯。。”
　　我握着听筒，被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吸引，银色如水，却带着天生的冷漠与不可接近。如坠冰窖般，我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
　　继那个寒冷的夜晚后，母亲许久都没有联系我。
　　再一次接受到母亲的消息，该是几个月之后。
　　她在电话那头悲痛地告诉我，爸爸因为一场意外离世，语气里的绝望与悲戚顺着电话线隔着几千里传入我的心里。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在突然间变得沙哑，“妈，我很伤心，”我闭了闭眼，“可是我恨他，因为他没能给你幸福。。。”
　　后面的话语我已模糊不清，可我仍记得母亲崩溃的大哭，像要将天地震碎。
　　无意识地，我放下了听筒，一抬头，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夜神在我身边焦急地转着圈，不时磨蹭着我的裤脚。
　　夜神，怎么办呢，爸爸也走了，他怎么会走呢？就算他这么混账，他也是我爸爸啊，他怎么会不给我打招呼就离开呢？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还没给到妈妈想要的幸福呢。而奶奶呢，她该怎么办呢，我要告诉她吗？我要怎么告诉她？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用双手环住自己，鸵鸟般缩进了自己的屏障，阳光在此刻甚是善解人意，连一丝都没能分给角落的我。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
　　我在这小小天地里，整日窥视着外面的世界。夜神会安静地躺在我的身旁，偶尔无聊伸出爪子挠我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一回头，我便会看见奶奶在灯下忙碌的身影。亲子丧失的悲痛没有将这个坚强的老人打倒，相较于以往而言，也只是更加沉默与忙碌。她有时在灯下为我缝补衣物，有时在厨房准备着来年丰盛的食物，而这时，我会跳下椅子，跑进厨房，干着每一个单亲小孩会做的事情。
　　昏黄的灯和着淡淡的夕阳余晖射入屋中，映照出3个小小的影子。我抬起头，望着奶奶灰白的头发，一瞬间觉得时光也都沉淀在了屋子里，偶时溢出一缕幽香，便将回忆洒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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