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风吹过的时候有点冷，不过很快太阳便出来了。大概在清晨的时候下了一点雨，行道树的树叶上挂着的水滴落到地表，扩散在柏油马路的细纹里，迅速地干涸。蓝色的路牌上标识着从西大到王立自然公园的每一站，在玛拉还小的时候，她偶尔会被妈妈带着坐有轨电车去自然公园玩。西大作为西都最优质的综合性大学，座落在城市的郊区，从这里到市中心还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路程。

　　尽管从开学到现在，玛拉还没有去过市里繁华的地带，不过光是从电视上来看，西都现今的繁荣程度也早已不是几年前能比，在万能胶囊公司的引领下，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但她现在一点都不为即将要去的地方而激动，因为……珊迪的衣服实在是太奇怪了！她试了好几次，想把领子往上拽一拽，但是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圆圆的肩膀。当她极力不注意那些的时候，穿着抹胸的不适感又在提醒她，令她感到不好意思。衣服的下摆塞在了牛仔裤里，而腰部被皮带勒得结结实实，一贯穿着保守宽松的玛拉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挤成了几截——拉彼斯，不，17号他……会喜欢吗？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还没来？他不会是爽约了吧？他看起来一直都讨厌自己……不，他……玛拉有点头晕，她看到一团红色的火焰闪着光停在面前……啊，那不是火焰，是一辆跑车！

　　“哟。”他将墨镜推到鼻尖，衬衫的袖子稍微向下滑落了一些，露出肘部。也许是阳光有点强烈，使他不得不眯起那双本就狭长的丹凤眼。

　　她的头更晕了……不，玛拉，要镇定，像珊迪临走前跟她说的那样“别看起来太没见过世面，小里小气的”，她立正站好，双肩向后展开，糟糕，衣服好像有点往下掉……不，不要管这蠢衣服！

　　“嗨。”她故作姿态地举起右手，像是轻松随意的样子，晃了晃手指，不，还是不行，她的脸一定红到肩膀了！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呀。”他的眉毛惊讶似的向上抬了抬，“上次见你我以为是秋天，今天变成夏天啦？”

　　哦，不行，别说衣服的事。玛拉努力想岔开话题：“我还以为您会坐车来。”

　　“开玩笑，我又不是没约过女孩子出来玩。”他把墨镜重新戴好，眼神瞄向前方，“那样就太逊了。还是说，这么热的天气，你想挤公交啊？”

　　“不，我不是……”她瞅瞅他的车子，真像一只扁平的红色大青蛙。男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车吗？为什么只有两个座位，那她岂不是要坐在他旁边？不行，不能吞吞吐吐的，可是她的舌头快要打结啦……

　　索性横下心，拉开了他的车门，赌气般地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嘴里咕哝了一句：“讨厌。”说罢，便将手放在膝盖上，埋下头默不吭声，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虽然只有几秒，但在她看来却漫长得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她想起珊迪上周问她的那句“你真的喜欢他啊”，忍不住偷偷地侧过脸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他带着墨镜，似乎一点表情都没有，却在他们眼神交汇的瞬间——像是忍不住一般笑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玩一点。”他把脸转回去，“去哪？”

　　“诶？您不是说去游乐场吗？”谢天谢地，想到要坐过山车，珊迪才没让她穿那些比安全裤还短的裙子。

　　他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接着又问她：“你去过新开的那家吗？”

　　“没有，你是说电视上放的……万能胶囊主题乐园？”她想起来了，最近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它的广告，“最新开业，免费三天？”她学着广告里的语调，轻轻唱了最后这句词——好吧，有点蠢。

　　“我不看电视的。”他撇了撇嘴，猛地一脚踩下油门。

　　“喂！”突然加速让椅背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你超速了！”

　　驾驶员却面不改色地保持着吓人的速度，甚至经过路口、拐弯的时候也丝毫不减，发动机像一头野兽般咆哮着，车轮和路面摩擦发出的尖锐声响让人心惊胆战，耳边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天哪，这家伙真的是王立自然公园的动物保护官吗？！

　　就在她吓得差点想要跳车的时候，车速才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刚才好危险！”她的语气里有些后怕，“我还没系安全带呢……”玛拉摸索了一阵子，把安全带的卡扣扣好。

　　“这里有监控探头。”他悠悠地说，“我才不想被罚款，我可是拿工资的人。”

　　“拜托您……”她刚说出口，被他打断了。

　　“说话别那么客气，我又不是老头。”

　　“拜托你……”玛拉用埋怨的眼神看着他，“可不可以开慢点？”

　　“好了好了，我知道。”尽管口吻听起来有点抱怨的意思，可是看起来却不是那样——他的嘴角翘着，好像很自在的样子，脖子上的金属链牌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光。难道是心情很好？是因为什么呢，因为……？

　　她的脸颊有点发烫，装模作样地将手挡在额头前：“是不是……有点晒？”

　　“嗯？”他顿了一下，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按了侧面的一个按钮，车顶便从后备箱伸展开来，直到覆盖整个车厢，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头上“这是硬顶，所以闭合得比较慢。”

　　“谢谢。”她好奇地触碰了一下车顶，“可是我……我不懂车子。”

　　他看了她一眼，将墨镜摘下放在储物格上：“我很好奇，你到底懂些什么？”他的语气有一丝嘲讽，“一个总是打扮得像小学生的家伙……”似乎感到不妥，他瞄了一眼她的一字领上露出的肩头，“就算穿成这样还是像小学生。”

　　他说话可……真不客气。

　　“小动物。”她的手指紧紧拉着裤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什么？”他扭头看她一眼，迅速又把视线移向前方。

　　“我懂一点——小动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在大学是学这方面专业的。”

　　“我还以为你就算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跳起来呢。”他依然毫不客气地讥诮道。

　　“我是会被吓到，”她坦言，“可我不会粗暴地赶走它们。如果可以的话，我喜欢和动物们说话。”

　　他皱起鼻子转过脸来看她，一副吃惊的表情。谈到动物，玛拉的心情也随之舒缓了一些，看他似乎在期待着她说下去的神情，她便将自己的喜好向他道来：“我小的时候住在一个西部小镇上，爸爸那时常常不在家，我就和其他孩子一起去和动物玩——院子里的鸡，马场里的马，还有牧人在原野上放牛……”

　　“鹤群。”他突然说，不再是讥嘲的语气，“你去自然公园的时候，有看到鹤群吗？”

　　“我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从北方飞来，虽然我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不过我想，它们会落在底特里斯山脉旁的湿地过冬。”她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轻轻地回答他，“我们研究鸟类的课上介绍过它们的习性……由于过度捕杀，它们中的有些亚种已经是濒危物种了。”

　　“而我负责保护它们。”他骄傲地抬起头，指尖撩过黑发，金色的耳环在其后闪动。

　　玛拉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洋溢着自信，如珊德拉所说，是个有点玩世不恭的家伙——不过她有一点想错了，他和那些盲从潮流的男孩不一样，他似乎一直悠然自得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住的地方没有都市的繁华，却有森林和湖泊，有盛开的鲜花和秋来春去的鹤群。如果他就是拉彼斯，她真为他感到高兴——虽然，不太可能是了……但她依然开心遇见他。

　　剩下的一段路程她没有和他再说什么，偶尔她会望他几眼，又在他快要意识到的时候假装看别的东西，但气氛却因为她发现了两人之间一个不约而同的爱好，而变得轻松快活起来。

　　车在一座高大的万能胶囊形状的大门前停下了，一辆悬浮汽车抢在他们前面钻进了靠外的车位，玛拉一瞬间甚至还担心身边的男孩因此发火，所幸他只是“嘁”了一声，连后视镜都没看，一把便顺利地倒进了对面的空位。

　　“我们好像来早了。”拎上包，下了车，玛拉发现太阳反不如早上那会儿强烈，她现在差不多适应了身上的衣服，小跳几步上前，张望着在门口排队的人群，“好多人呀。”

　　“不急，”他的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优哉游哉地走着，在她左边站定，“排队也是一种乐趣。”

　　玛拉当然不急，毕竟——谁会为和眼前的心上人同在一起，而着急焦虑呢……尤其是她愈是和他相处，那种原本朦胧的情感愈是渐渐清晰起来了。

　　她努力踮起脚，却没有发现乐园里有类似于摩天轮之类的高大建筑，看上去是十分平坦的一块区域。正在玛拉疑惑的时候，前方的人群骚动了起来。她抬头看过去，一粒闪光的火星升上铺展着云朵的天空，炸成一朵“3”字状的礼花，接着是“2”和“1”——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最后几颗火星一同上升，在天空里绽开胶囊集团的巨大Logo。

　　“欢迎您来到万能胶囊主题乐园，这里有最好玩的设施，最先进的场馆，让科技融入……”随着空中传来的语音广播和一阵欢快的、夹杂着风笛和鼓点的音乐，人流向前涌动着，差点一下子把玛拉和他——17号挤散了，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压根没管她，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17号！17号！”玛拉艰难地拨开人群，踉跄了几步，终于挤到门口的广场上，“喂——！”她向站在不远处的男孩喊道。

　　“看前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副多么壮观的场景啊！

　　原先是空旷的平地上，开始跳出各式各样不同的建筑和游乐设施。万能胶囊一个接着一个地凭空打开，在绚丽的彩色烟雾中显出摩天轮和过山车的影子。投向空中的灯光忽而分离，用超大的屏幕播放着乐园的宣传片，又忽而交织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斑斓洪流，各色万能胶囊状的浮空气球带着飞扬的旗帜穿梭其中，向地面投下长长的彩带与条幅。玛拉差点被这魔法奇境般的场面惊呆了，直到有人扯了一下她的拎包带子，并甩给她一个轻蔑又仿佛觉得好笑般的眼神：“好玩的还在里面呢，还是你觉得在这傻站着就够啦？”

　　“17号。”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包包的带子，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第一班过山车已经打响了开始的铃声，不一会儿，乐园里便被尖叫和欢呼充满了。但玛拉却只有死死地盯着前面男孩的衣角，生怕一步落下，便会被来往的游人冲散。
　　“你想去哪儿玩？”他突然站住，回过头来问她。

　　“我……随便你啦。”一时答不上来，她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对于这种问题，好像在她的经历中只有“随便”这个答案。

　　“没劲。”他耸耸肩，将要转回去四处张望的时候，玛拉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你打算听我的？”她那股子犟脾气莫名地上来了，她才不想老是被他认为没劲呢。

　　“虽然不太靠谱，不过随你高兴就好。”17号偏头对她笑笑，并向后退了几步，作出“请”的手势。玛拉深吸一口气，挺着胸脯走到他的前面。

　　那个看起来不止十环的过山车？还是大摆锤之类的？她有点儿发怵，再说，这种常见的东西他也未必喜欢。不不，还是换一个……她仔细地观察着路牌的指向，一想到他大概在用看猴子般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自己，手心就不由得冒出了汗。

　　她在一座排队者不太多的游戏馆前停了下来，说是游戏馆，看起来却更像是服装店——门牌上用花体字写着“奇妙换装秀”，下面是用一行略小的字号标出“最新全息投影技术，效果逼真”的字样。橱窗里则仿佛是服装店橱窗那样，随着灯光闪现展示着不同样式的装束，但却不仅仅是现代人的打扮，还有缀着繁复花朵的洋服，和东方特色的长摆旗袍，甚至连男士的衣服也同样令人眼花缭乱……

　　“你自己去这里玩就好了。”身后传来不满的声音，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意味，“这种地方不是只有女人才爱去的吗？”

　　“我才不逛服装店呢。”她纠正道，这是实情，毕竟她的衣服都是妈妈买的，虽然……她当然对漂亮衣服有些憧憬。

　　“那你干嘛来这儿？”他稍稍转身，“我可以在这等你。”

　　“不行！”她走到他面前站定，“既然都一起来了，不一起玩有什么意思？”

　　“啊呀呀，你可是第一次这样硬气起来和我说话。”

　　发现自己的鼻子差点抵到了他的下巴，玛拉又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才没有……你说了听我的。而且这里也不是服装店，是……全息投影？”她别扭地指着旁边的介绍牌。

　　男孩抱起双臂放在胸前，脸上露出极度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要。”

　　既然这样的话，她也只有让步了。

　　“不过……”他的眼睛翻了一下，“你答应结束后去坐过山车，我就陪你进去。”

　　她的心顿时仿佛飞上了云霄，和彩色的气球一起在空中飘了起来。

　　在向工作人员解释了是朋友而不是情侣，并用一台机器录入身形轮廓的数据之后，她开心地小跑步进了其中一个房间。房间里灯光昏暗，空旷的地板上分布着一些圆形的低矮台子。当他随后进入时，所有的圆台都被各自上方一盏聚光灯发出的光线笼罩，就像是舞台剧里那些演员独唱时的灯光一般。接着，房间里响起了一阵俏皮动感的旋律，玛拉听出那是时下正受欢迎的一首流行歌曲。

　　按照之前看的游戏流程，她小心地跳上其中一个台子。突然间周围黑暗下来，除了她头顶的那盏灯还亮着。而当她低头审视自己时，惊奇地发现来时那一套衣服已经被一袭玫瑰色的长裙取代，甚至在她的脖子上还有一条串满圆滚滚珍珠的项链，缀着一朵雕花，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精细的纹路。只是当她伸手去碰的时候，手指却穿过了项链，触碰到光溜溜的脖子。她兴奋地转了转身体，裙摆甚至会随之而轻轻摇曳，发出綷縩的声响。玛拉看到仍在暗处里站着的17号，他现在一定是一脸不爽的表情，她突然有点想偷笑起来。

　　“很配你嘛。”他拖长了声音，徐徐道出这句话。

　　“你也来试试呀。”玛拉伸出手招呼他。

　　“无聊。”一脚踩上离他最近的圆台，保持着抱臂的姿势站在上面，几乎是一瞬间，17号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一套西装礼服，黑色的外套里衬着白色的衬衫，领子犹如熨过一般硬朗地翻折过去，一条交织着暗色条纹的领带系在他的脖子上，“剪裁”合体的西装裤子十分熨帖他修长的双腿。他看起来有点吃惊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很配你嘛。”她学着他的语气，对他笑了一下，踩着音乐的鼓点跳上旁边的圆台，差点因为没站稳而摔倒。

　　“要小心啊，如果是裙子，摔倒了可不好看。”他用手指将黑发往脑后拨了一下，反唇相讥般地笑道。

　　玛拉冲17号吐了吐舌头。这下是宛如近代田园少女般的装束，白色荷叶边的长袖衬裙外面套着浅棕色的格子罩裙，腰上还系了一条白色的小围裙，她伸出一条腿，露出过膝长袜和黑色的布鞋。
　　“嘿，”17号指指脑袋，“你连发型都变了。”

　　噢，她才发现自己褐金色的披肩发不见了，垂在肩上的则是两条像珊迪那样金色的辫子。

　　“这件是不是有点儿……土？”她用询问的语气说道。

　　“还好啦。”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刚开始那样不耐烦了，而是以矫健而灵巧的动作跳到了另一个圆台，见到了笨重的老式宇宙服套在他的身上，玛拉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他见状气得想要摘掉头盔，却让两只手拍在了两边的脸颊上。她笑得更欢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自然地在他面前表示开心过。没等自己笑完，17号便远远跳开，一下子到了隔着自己五六米远的地方。天哪，他是超人吗？看到衣服已经变成了白色的西装，他才叉着腰站住。

　　这个耍酷的家伙！

　　“喂！”玛拉向着他的方向，经过了几个台子，身上的衣服从旗袍变成了洛可可服饰，再变成老虎的cosplay装扮……在她到离他不远处站住时，她看到胸前绣着的精致的蕾丝，和闪闪发光的项链。这次是一条雪白的裙子，架着裙撑一般膨开，她转了一个圈儿，轻盈的头纱随着步伐在空中舞动，她将左手抬高，无名指的指根处灯光下显出时隐时现的戒指。再打量一下面前的17号，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婚纱，还是和他相配的款式！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一般伸出手指，发现戒指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迅速地从圆台上跳了下来，只剩下她头顶上的一盏灯在黑暗中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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