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真的不多留几天吗？”珊迪的母亲起身送别她们。

　　“不了，阿姨。我是说，我们明天还得回学校。”玛拉婉拒了她的挽留。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这趟回来到底是做了些什么……”珊迪的母亲和珊迪长得如出一辙，有着金色的大波浪卷和热情棕色眼睛，“不过欢迎以后常来做客。我会想你们的。”

　　“妈妈……爸爸不在家，照顾好自己。”珊迪凑上去分别亲吻了母亲两侧脸颊。

　　“你也是……一个人在西都读书，要多加留意呀，”她捧起女儿的脸，“有事找玛拉，她会照顾你的。”

　　“九成九是我照顾她。”珊迪看了一眼身后的自己，挤眉弄眼地笑了笑，玛拉只好无奈地回以笑容。

　　门口的车又“滴滴”地催促了两声，两个女孩这才出了家门。

　　“再见！”阿姨站在门口挥动着手帕。

　　“再见！”珊迪甚至把脑袋探出了窗外，直到母亲的身影逐渐远去，她才坐好身体。

　　玛拉轻轻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就是她们这次回来的全部收获：一份当地中学学籍表和户籍手册的复印件。她把它们拿出来反复查看，手指在纸面上从上至下滑动，最终落在了一个名字上。玛拉凝视着那个名字，指甲在下方一下一下地划着横线。

　　“那家人失踪了。”珊迪轻声说，“据说是双胞胎先不见的。第二天有伙人找到了他们家，接着他们家里剩下的人也……”

　　“大家本来就很不待见那一家人，所以失踪了也没有人在意。警察署的人象征性地找了几天，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在小镇上时，玛拉听到一个住了十几年的街坊这样对她们说，“你们看，那里已经被一个外地人买下来开店了。”

　　“以前的治安是挺差的，不过站在好多了。街上的巡逻警察让人真有安全感呀。”珊迪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所以有可能会是他喽？”玛拉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同伴。

　　“明天去找公园的负责人问问名字呗。”珊迪的右手轻轻敲打着车窗，这两天风沙比较大。

　　玛拉望向窗外，灰绿色的原野上飘摇着已经干枯的草海，远方成群的长角牛被骑着马儿的牧民追赶。虽然这里早因为采矿业和旅游业的发展日益富裕了起来，但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以及这里原始而粗犷的民风却得以保留。如果不是因为某次不愉快的经历，玛拉一家也不会那么快就搬走，以至于当时连和珊迪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我还是挺喜欢这儿的。”她靠在珊迪的肩膀上，“和你一起在街区，在原野上奔跑，不用练习钢琴，也可以不去参加宴会。”她抬起头看着珊迪，对方也低头看她，“谢谢，没有你我做不了这些事。”

　　“别那么客气，不需要。”珊迪闭上眼睛，“旅途很长，睡一会吧。”

　　天气入秋，学校也已经开学近两个月了。野生动物与林区管理学远比看起来要辛苦得多，不过暂时还难不倒玛拉，除了下学期得解剖和医学课程让她有些头痛以外，在学校的一切都正常且顺利。活泼热情的珊迪迅速地在学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有时候为了陪同玛拉，不得不让她推掉一些邀约。作为报偿，某个晚修前的时间，玛拉会敲响她宿舍的门，给她带一些学校里买不到的零食和甜品。

　　除了和家人或珊迪一起，玛拉的父亲几乎禁止一切超过三个小时的约会。这也难怪，据母亲说，爸爸和珊迪爸爸从大学时便是要好的朋友了，而且……如果没有珊迪爸爸作中介，爸爸的事业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颇有成就。

　　可是……珊迪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而她仍然大多数时候只身一人。有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会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她承认，自己无趣，呆板，对青年人的玩乐之道一窍不通，又不善言谈，别人的两句玩笑话也能让她急得面红耳赤，别说异性朋友，就是同性朋友也不多。

　　她的衣着虽然得体，却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母亲一手包办。以至于已经成年的她依然保持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装扮：长度超过膝盖还带着蕾丝里衬的裙子，中学生穿的那种及膝白棉袜，黑色绑带平底鞋，还有……发辫上绑着的傻里傻气的蝴蝶结，活像个……用珊迪的话说，像个“洋娃娃”。

　　“我的小玛拉。”她想起六岁时，她陪着妈妈在逛商场，妈妈提议要给她买一件礼物。

　　“我想要那个。”她指着货架上的一条木质的小蛇，做工相当精致。

　　妈妈故作胆战心惊地把它拿了下来，这时，小蛇尾巴上的骨节灵活地在妈妈的手里游动起来，吓得妈妈将它迅速扔在地上。

　　“我们不要小蛇了，妈妈给你买洋娃娃。”妈妈取下一个娃娃，“女孩们都喜欢这个。”

　　那时的玛拉忧伤地看着地上的小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不想做任人打扮的洋娃娃。

　　三周前的一天，玛拉提出过希望拥有自己购买衣服的权利，当时爸爸只是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之后缓缓地吐出灰色的烟雾，然后用生硬的语气对她说：“大学不是交际场。”

　　“可是我看起来傻透了。”她动动身体，“已经没人这样穿了。”

　　“你说这话考虑过妈妈的感受吗？你已经穿得很得体了，要那样花枝招展吗？”

　　“可是……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好，但没有男生会喜欢这种打扮的。”

　　“要男生喜欢干什么？你需要取悦他们吗？你是活给别人看的吗？”一连串的发问让她几乎要退缩了。

　　“蓓琪刚交了男朋友，珊迪也很受欢迎……我，我在大学总是要交男朋友的……”

　　玛拉红着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已经后悔了，她不该提这个的。

　　“我接你的时候看到过你们学校的男生，”爸爸将吸了几口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大部分都乌烟瘴气，你喜欢那样的人？”

　　“爸爸！”

　　“你在大学里应该做的事只有好好学习，有珊迪陪你就够了，我们一家人也会出门旅行，想逛街看电影就找你妈妈，或珊迪。朋友慎交为妙，男友的事，以后我会给你安排好的。”爸爸摆了摆手，“去看书吧，别整天想这些没用的事。看来我还要向督导员时刻了解你的情况。”

　　玛拉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是那句“以后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以后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以后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那天晚上她躺在妈妈怀里，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和爸爸结婚？”

　　“我……”妈妈皱起鼻子笑了笑，“等你再长大点，再告诉你吧。”

　　“我是成年人了。”她小声强调。

　　“我的宝贝，可你还什么都不懂。”她爱抚着玛拉的头发，“有些事听爸爸的不一定全对，但一定不会错。”

　　真的是这样吗？玛拉心里的疑虑依然没有消失。

　　当晚，她睡觉时，她梦到了一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在光晕中出现，他的身材修长，有着一头看起来柔顺光亮的黑发和蓝色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映着雪色的湖水……

　　第二天起床，她便打电话给珊迪：“珊迪，咱们回那个小镇看看吧，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这是从她离开那里就有的冲动，时时刻刻潜伏在她的胸口。这么多年过去，她又再次遇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庞，玛拉相信这是上天在给她机会，无论是道谢，或是……挂下电话的瞬间，她满足地倒在床铺上，“即使是在被安排好的人生里，也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吧。”玛拉既兴奋又胆怯地想。

　　从小镇回到西都之后的第一个周末，玛拉和珊迪一起再次开车去了王立自然公园。有了课业任务作挡箭牌，玛拉总算是征得了长期许可。

　　秋中的森林别有一番风致，落叶林几乎被染成一片金色，门口一棵古老的银杏下扑簌簌地飘着黄叶，铺满了周围的地面。但玛拉此时无暇欣赏美景，她专注地开车，期待早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狩猎区的入口，她们的车被拦了下来。她和珊迪眼神示意之后，下了车。执勤的是个中年男人，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珊迪靠在窗口向他打招呼：“你好啊，大叔。”

　　“你好，哦，还有一位是吗……”他看到了玛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们是打猎来的？”

　　珊迪拉了她的胳膊肘一把，玛拉便凑上前来：“不是的。我们来找一个人。”

　　“哦？”大叔立刻有了兴致，“两位姑娘，要来这儿找谁呀？”

　　“一个年轻人，黑发蓝眼睛……”玛拉努力地想形容他的特征，脑子里却被黑头发和蓝眼睛给填满了。

　　“玛拉，你这样说谁知道呀。那样的人……”珊迪笑了起来。

　　“我嘛……我还真的知道这个人。”大叔捏捏他下巴上的胡茬，得意地笑起来，笑容中还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意味。

　　珊迪惊讶地耸耸肩，拍了一下玛拉的后背：“有戏，你们聊。”

　　“他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玛拉几乎把整个脑袋伸进了执勤室，她惊奇地上下打量着，里面有一台电脑桌，上面摆着电脑，桌上还放着一双脱下的手套，地上有一个垃圾桶，还有……她转向大叔，期待地看着他，默念着心里的那个名字，盼望能与之重合。

　　“17号。你要找的人叫17号，咱们这儿的动物保护官。”

　　不，他不叫17号……

　　玛拉的心凉了半截。她垂下头，无助地看着珊迪。

　　“怎么有人叫这种名字？”珊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问的不是工号。大叔，你在耍我们呢？”

　　“不不不不！”听到这话，大叔好像有点生气，“他是我们这里两个黑发蓝眼睛中的一个，另一个长了一脸麻子，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可能是你们要找的人。”说罢，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桌子里拿出一张工作证，在她们面前晃了晃。

　　上面是上次帮她们修车的年轻人的照片，黑色的及肩长发，浅蓝色的眼睛微微向上斜吊着，一脸漠然的表情。

　　“是吗？”珊迪问她。

　　“是他！一定、一定是他！”玛拉用力地点点头，她心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了起来。上次来时她没有太多机会仔细端详，对自己的判断尚处在怀疑的阶段，而现在眼前照片上的人和他一模一样，和她梦见的人……

　　可是，她又产生了新的疑惑——已经过了十多年，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后面传来了按喇叭的“滴滴”声，才让玛拉突然意识到堵着路了。她刚想回头把车开走，却发现后面那辆越野车上走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看起来粗鲁极了，他骂骂咧咧地指着执勤岗这边，看了一眼便吼道：“你们的工作人员当班时间还能勾搭女学生！？”

　　“对不起先生，我马上把车开走。”玛拉和珊迪对视之后战战兢兢地坐回车里，她连看都没敢看他一眼，努力尝试着把车开到一旁的空地上，外面吵嚷的声音接连不断。她听到珊迪道歉不成，被那个男人言语侮辱了一通。以珊迪的性格，哪里能忍气吞声？果不其然，她和那个男人骂开了，执勤室的大叔又忙着出来劝架……玛拉没怎么见过这种阵势，正当她犹豫要不要下车帮珊迪——想想也帮不到——一个年轻的男声打断了这场争吵。

　　她慢慢推开车门，是他。

　　玛拉看到他对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他便乖乖交了证件，上了车开进了狩猎区。只剩下气鼓鼓的珊迪掐着腰站在一边瞪着那辆车远去，还有一旁垂头丧气的大叔。

　　“你总是漫不经心，迪尔。”年轻人的语气透着不满，他看到下了车的玛拉，又瞟瞟旁边的珊迪，“你们俩来干嘛？”

　　“她们是来找你的！”那个叫迪尔的大叔这才提起了精神，“看来你艳福不浅呢……”

　　“我没问你。”他没好气地呛了回去。

　　玛拉看看珊迪，她迅速扭过脸去，一副全权交给自己的样子。她只好走上前，嘴唇有些哆嗦：“很抱歉添了麻烦……不过，我们确实是来找你的。”

　　“准确地说，我是陪她来找你的。”珊迪挤挤眼睛。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你认错人了，小姐。”他立刻否认，“你不可能认识我。现在是工作时间，你最好快点回去。”

　　气氛顿时僵住了。珊迪似乎决定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看戏一样地观察着进展。玛拉觉得自己尴尬到了极点，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简直蠢到家了！她在心中哀嚎，她总是把事情搞砸……

　　玛拉决定最后亮出自己的底牌。

　　“你有一个名字叫做拉彼斯吗？”

　　他又露出了上次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开什么玩笑……我只有一个名字。这里没有什么拉彼斯，你找的人也不是我。没有事的话，拜托别妨碍我们工作好吗？”

　　玛拉无助地捻着衣角，牙齿咬着下嘴唇，想要转身离去，却像是定住了似的挪不动步子。

　　“那走吧，”珊迪这时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搭上她的肩膀，她感激地看了珊迪一眼，“我们找错人了，实在是抱歉啦。拜拜。”

　　刚一启动车子，珊迪冲后面狠狠地比了个中指。玛拉面色的红潮尚未退去，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觉得又羞又恼。

　　“怎么办……”开出一小段后，她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捂着脸颊，几乎要哭了出来，“真丢人……这下该怎么办……”

　　“现在就这样，真让人担心。”珊迪拍拍她的后背，“下次不打扰不就行了？”

　　“可是他的确就是……”

　　“我的意思是……下回我去问爸爸要狩猎许可证。我们是来打猎的——这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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