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又是一个冬季即将来到。令17号想起数年之前，第一个有玛拉在身旁的冬季。成千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这个冬季，和今晚她的怀抱如约而至。

　　“奥珀斯睡了吗？”他把头埋在妻子的颈窝里，毫无目的地轻轻蹭着。

　　“睡着好久了。”她轻轻说道，身体动了一下，打了个呵欠。

　　“累了？”他抬起头望着玛拉的脸，“你可以早点睡觉，以后不用等我。”

　　“我想趁醒着的时候见见你。”她眨眼都带着疲惫，他们的确最近相处的时间变得太少了。因为最近工作比较繁忙的缘故，17号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玛拉也常常在实验室度过整个白天。起初，奥珀斯的诞生给这个小小家庭带来了比以往预计的还要繁重的经济压力，虽然还远不止于捉襟见肘，但是像以往那样随意地对待钱财是绝不可以了。说起来，他自己稍微有那么点儿后悔之前的大手大脚——也是从有了孩子之后才发现的。

　　幸亏玛拉的父母在这方面帮了很多忙，加上玛拉在一些时候作出的自我牺牲——比如说推掉一些需要野外考察的项目，这让17号觉得很过意不去。他知道那些项目，实验，野外勘察，对她来说多么重要。毕业之后，玛拉继续留在西都大学读书，她很勤奋，顺利地申请到了直接读博士的资格，是关于稀有动物方向的。他们也因此一直没有要孩子，17号认为这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他本来就无意干涉。

　　尽管习惯于二人世界的生活，不过在时间推移中，17号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反感小孩，而玛拉原本就是一个温柔又有点儿做母亲渴望的女人。就这样，要个孩子的念头才慢慢地萌生起来。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是在玛拉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再准备这方面的事情，然而，就在她最后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某一次的全面体检查出：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17号清楚地记得，那时他还在工作，手机震动了几下，拿出来时，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玛拉发来的短信。因为信息很短，所以直接就能看到全部的内容。

　　“17号！我怀孕啦”，后面加上一个心形的绘文字表情。

　　他还记得当时回短信的手抖得差点摔了手机，引得旁边的同事露出讶异的表情。

　　“了解。晚上去接你。”这一般是他通常写信息的风格，但只有那次例外，他犹豫了一下，退掉句号，加了一个代表“Kiss”的绘文字表情。

　　陌生的狂喜席卷而来。心脏突突直跳。17号幸福得天旋地转，虽然比预期得早了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点点的困扰。那天去接玛拉时，情况也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开心地谈论着体检的过程，商量明天去市里做综合的妊娠初期检查。晚饭是在外面吃的，蔬菜汤、面条和一只乳鸽。17号记得清清楚楚。回到家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抚触她平平的小腹，还被她笑着拍打开。

　　一切都历历在目。怀孕的过程很顺利，玛拉是个非常注重科学方法的人，17号同样如此。自从从事了动物保护官这份职业之后，他自己也学习了很多关于动物科学和生命科学的知识，或许还出于人造人的“本能”，自己对这些东西一直都保持相当敏锐的触觉。他们在一起研究了很多孕期的知识，想要最大可能地保障妻子的身体健康和营养均衡。在这段期间，她也完成了学业，无论是论文还是答辩都做得很好。直到她毕业后的第二个月，肚子的轮廓才渐渐凸显出来，听到了第一次惊喜的胎动。毕业之后，玛拉留在学校做了一份助理研究员的工作。在被送到医院准备分娩之前，她还在忙着整理最近做的动物试验的数据。

　　他曾经了解过分娩的过程可能会很艰难，因此提前向医院申请了去产房陪产，也由此第一次亲眼见到生命诞生的过程。从第一次比较频繁的宫缩开始到最后孩子的降生，17号一直陪在妻子身旁。分娩用了整整十六个小时，他觉得到后来自己都快要坚持不下去，无影灯，血和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她痛苦的样子，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她却很坚强，尽管面容苍白，嘴唇发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按照医生所说的方法竭力地保持呼吸，只是在见了浑身是血的新生儿一面之后便累得昏睡过去。医生说孩子个头有点小，需要好好观察一段时间，17号隔着无菌室的玻璃看了孩子一会儿——那个皱巴巴的、红红的、眼睛还睁不开的小家伙，有黑色的头发。和他一样是男性，不过，是完全的人类躯体。

　　这是我的孩子。他的心情很激动很激动，虽然只有胸口在起伏。他意识到，他生命所承载的意义一瞬间又增加了好多好多，17号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流下泪来。他很快回到妻子身旁，微笑着和她的父母小声寒暄，然后，一直等到她睡醒过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在医院呆了三天，他们就回了自己家中，孩子虽然被说个头小，身体倒是很健康。他们才松了口气。产褥期内，17号小心呵护着身体虚弱的妻子和孩子，即使他是个毫无经验的新爸爸，也不会为任何的不仔细找借口，正如尽管17号努力地照顾着自己的妻子，她也没有放弃过自己要做的事一样。

　　她已经变得很厉害了。17号想到这一点，只觉得心中涌起爱怜和骄傲这两样感情来。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刻意地插手过对方的工作，即使是结了婚，也都有各自适当独立的空间。可相互扶持和帮助的心情，和两人之间几乎无话不说的交流氛围，早已融入每一天的生活中。他为他们的婚姻感到自豪，他们是如此坚强又温柔地一同生活着。

　　17号的生活和工作通常是没有规划的，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做事，至多会偶尔给自己找个目标；而玛拉的计划性很强，每天的时间都几乎是安排好的。但是玛拉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随性而指责什么，也不会要求自己非要达成某项目标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他还能够保持轻松心态的原因，也是他未感到过厌倦和烦恼的原因。

　　他吻了一下妻子的肩膀，安静地陷入沉思。玛拉没有睡，她轻声问他怎么了。

　　“哦…我在想，”17号翻了个身，脸朝天花板地在她身旁躺着，“咱们是不是要换个大房子？如果……”

　　17号指的是他们最近决定的“那件事”。

　　其实和生不生孩子无关啦，而是他们俩早就有过的一个想法，只是最近想把它实现了而已，尤其是在奥珀斯出生之后。两人生活被新生命打破的生活逐渐恢复平稳，手忙脚乱的日子一过去，他们便着手考虑这件事情。

　　玛拉读书的时候总会有许许多多志愿服务的活动，她常常去的是靠近市郊的一家儿童福利院做义工，陪小孩子们做游戏，给他们上一些比较有趣的课，讲讲小动物的故事什么的。去的次数一多，17号免不了也会去看一看，结果到最后，去做义工的变成了两个人。在福利院里，17号觉得自己意外地受到孩子们的欢迎。男孩子喜欢和17号玩枪械和汽车玩具，总是吵着要让17号教他们打枪；女孩子起先有点儿怕他的样子，但是没多久就开始缠着他要他“陪她们玩儿”。还有一点让他无奈的是，小孩子特别喜欢问关于他和玛拉的恋爱故事，谁追的谁呀，有没有小宝宝呀，玛拉肚子怎么变大了呀……17号不禁暗自思忖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或许比这还让人头痛吧。

　　17号并不喜欢和其他的成年人类打交道，孩子是例外。尤其是对于缺少关爱的孩子，他的内心往往充满了希望能保护他们的愿望。小孩子的纯真想法固然幼稚，却不会让他反感。也许是自己童年缺失和过去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不管是处于自我补偿的心理机制也好，还是单纯地像喜欢动物一样喜欢孩子也好，17号渐渐习惯了和孩子们相处。

　　后来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他也努力地去担负起一个称职的爸爸的责任。虽然白天往往都是玛拉和她的父母在照顾奥珀斯，但夜晚的婴儿哭声和换尿不湿之类的任务，17号则可以不眠不休地全部接受下来。说起来，奥珀斯的模样简直是他的翻版，黑发，蓝眼睛，目前还没有看出特别像妈妈的地方。性格嘛，就现在来说大概是会让人操心的那种，总是哭和踢打他见到的东西，17号真心希望他未来是个听话点的小鬼。

　　玛拉仍然会在放假的时候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带些东西过去，要是哪天17号因为别的事情去不了了，玛拉回家还会告诉他：“今天孩子们又问‘17号叔叔’怎么不过来了。”

　　“小孩子都喜欢叫我叔叔，”听到别人喊叔叔，他起初觉得头皮发麻，“我有那么老吗？”

　　“欸……看起来倒没有，”玛拉故作深思状，“但是样貌不能代表真实年龄，所以年龄存在欺瞒的情况也是有的，就像当时和我……”

　　“停——”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争辩，“我可没有‘欺瞒’你哦。”

　　“好好好，那我是甘心上当喽。”

　　“都说了没有骗你啦，”17号凑近她的脸，“我……”

　　他亲了她一下，接着说：“我真的只有17岁。”

　　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好啦，不闹了，”他握住妻子的双手，“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再要个孩子？”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怀孕的准备……”玛拉面露难色，她现在又是助理□□又是助理研究员的，大概觉得自己难以胜任再一次的十月怀胎。

　　“我没有说要你再……”他打消她的担忧，“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领养一个，或者更多。”

　　听到领养孩子，玛拉稍加思索，便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又一次完美融洽地达成了共识。他想。

　　虽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福利院了，但从那之后，领养孩子一直作为两人共同的计划。一来，不必再让玛拉承受怀孕分娩的辛苦，二来也让他们能够满足养育孩子的渴望。如果能给予原本失去了家庭的孩子们一份圆满的爱，那应该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回到此刻，对于他提出“换个大房子”的问题，妻子想了想说：“我觉得暂时不用。”

　　“嗯……你不用担心我会有压力什么的，也不必太拼命工作。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情，只是想问问你。”

　　“没关系的，”她长舒了一口气，这个神态是结婚之前很少有的，现在她的面容上却频频出现，17号察觉得到这种类似于成熟女人对家庭生活的思绪，“房子已经够大了，而孩子还太小，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考虑，现在我觉得很满足了。”

　　“我希望我能做得更好。衣食无忧还不是我所有的追求，因为……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你在，还有孩子。我一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对待自己赚的钱也好或是获得的其他利益也好，总觉得不去消耗就毫无意义。如今却彻底不同了，我才会意识到结婚之后必须得重新开始，”他的手臂绕到后面，把她的肩膀揽住，“有时候觉得挺抱歉的……这样说，听起来可笑吗？”

　　“没有，”她摇摇头，发丝温柔地摩擦着他的皮肤，“谢谢你。”

　　“睡吧，”17号最后吻了她的额头一下，“我不想要你太辛苦。”

　　她咕哝了一句，是在说晚安。

　　希望有一天，我足够有能力——有能力到可以和你一起环游世界就好了。他伸手关了灯，寂静的夜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他缓缓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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