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随着熨斗落下，一阵白雾升腾而起，衬衫上的褶皱神乎其技地被熨平了。待在一个中年女人的房间里让17号很是不自在，虽然迪尔也在这儿……他本是去找大叔帮个忙，没想到那家伙却把自己带来了阿莲的职工公寓，到底用不用这么麻烦，他只是想找个熨斗而已嘛！17号的手指开开合合，暗地里寻思着自己的手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沾点水的话……

　　身体一旦感到了不自在，就连目光多扫一眼都觉得是冒犯。17号只是稍作打量了一下阿莲的房间，就她平时一个人住而言挺宽敞，房间里很暖和，被东西排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是盆栽花草，诸如天竺葵和石莲，门边一个稍大的瓷缸，里面种了一些萍草，还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他很想开口问问这是什么品种，但想到玛拉应该会知道，便止住了。

　　这样的房间……大概就是那位人类小姐所说的，有“烟火的气息”或者说“家的气息”？虽然阿莲的孩子只是有时会过来和她一起住……他不自觉地嗅了嗅，能够察觉到的、和自己的居所不同的地方，也只有这里更温暖、带着厨房的油烟味和一点女士香水的味道。

　　“这么快就要见家长吗？”阿莲笑着，将衣服叠好，手上的动作利索极了。

　　“啊……是的。”他很想要开口反驳点什么，但她说的并没有哪里不对。

　　按照玛拉的意思，他得和她的父母做一次会面，尽管可以不那么正式，可是必须“把情况说清楚，这样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真是的，无非就是谈恋爱而已，他哪点做得不光明正大啦？！不过也难怪，自己之前在人家的妈妈面前那样说，多少要引起误会了，看她对家里人的描述，爸爸似乎是更加难啃的厉害角色……这算什么啊！17号怎么样的大风大浪也见过了，还会怕一个中年男人不成？虽然他还没有太敢往结婚的方面去想……至少为了让她能不用整天躲躲藏藏的来见他，姑且先忍一忍吧。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希望看到她……因为他所造成的局面而痛苦。最近好次见她，她都是那样受尽委屈、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他一点都受不了，多伤害他的自尊心啊……好像他作为恋人很差劲似的。面对她眼泪的时候，17号总会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有几分惶恐，要是能在那样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或是亲吻她的话，也许两个人都会感到安慰。只是他们现在都还对此有些紧张羞涩，他目前所做的努力，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更加亲近彼此的机会。

　　想要和她拥抱，和她亲吻。还没有过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这些，一旦发生，他就开始了想念和渴望，他想念她肌肤细腻柔软的触感，想念她带着芬芳温暖的呼吸。当他那天爱抚她长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太少太少，关于她的一切，17号都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希望他能参与到她的生活中，也希望未来的日子里可以常常与她相见，还有很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告诉她，那都是他希望她知道、了解并且接受甚至宽容的事……

　　想到这些，17号就对目前让自己稍微屈就的情况感到释然了不少，他是个明白人，总不至于活到现在还弄不清轻重缓急……比如今天，因为是要和她父母见面的日子，他特意找了让老人家能够接受的衬衫款式，因为衣服有些皱巴巴的，他特意拉下平日里习惯端起来的面孔，捋顺了总是拐弯讽刺人的舌头找人帮忙，到时候也要让那个家伙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事可得抵消了之前闯的祸，让她别再总是那样可怜兮兮的啦。他自己是个多么喜欢快活的人，就算是恋爱，也要让他们俩都因此而感到快乐才对，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不会这么快就要准备结婚了吧？”迪尔冷不丁地问道，“要谨慎哦，不要那么随便就做决定。”

　　结婚结婚结婚！人造人17号还年轻得很呢！这先不说，就算是结婚，也不会吃得像他那样胖，人类真是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上了点年纪就不注意自己的仪表！只是看在他是为自己好的份上，17号收敛了一点脾气，只是勉强地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啦。”

　　“迪尔，别小瞧了咱们园里最厉害的小伙子哦，”她将叠好的衣服收到袋子里，“17号对他自己的事清楚得很……”

　　“啊呀呀，我不是在关心他嘛，难得他会找女朋友……”

　　尽管被人当面评论有点儿不爽，不过好在听起来是夸赞他的话。17号还是客客气气地和阿莲大婶道了谢，接着闪出了她的房门，门外早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冻得迪尔打了个寒颤，17号倒是一脸轻松地吹了个口哨，口哨声仿佛乘着风，自在地飞上了赤杨树的顶稍，传到更远的天空去了。他发现自从那天和她在学校里见面之后，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起来，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每一天都充满惊喜似的……

　　尤其是在那家伙的要求下，在家里装了电话之后。虽然暂时不能见面，但是她的朋友给他捎来了她的号码，于是每次下班回家之后的响铃，成了他日常平凡而又温馨的礼物。他的生活被分隔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工作，一部分是玛拉。

　　“那个……17号在吗？”对话往往是这样开始的，听筒里的她的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有点儿像是没睡醒似的，或者是不是她故意在拗着腔调，让他听起来觉得更可爱些呢？

　　“不在。”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这样回答道。

　　“哎——怎么这样！”那边传来了一句拖长声调的嗔怪，他想要笑出声时，发觉自己竟然也有点儿拗腔调的意思了。

　　所有的体验都是生命里前所未有的，17号很快大度地接受了自己的紧张，两人起初的交谈总是带着克制，即使见不着面，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而她的语气还有些恭恭敬敬的。但很快他们就不这样了，随着话题的深入和笑声的不断增加，他开始随性又惬意地半躺着，把鞋子脱下放在一边，或者翘起一条腿，说到让人开心的地方，他还会翻个身坐起来。她也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和他互相打趣。总之,这时候一切的语言和动作都成了内心最直观的体现，两人之间的坦诚不仅仅是对于彼此，对自身亦是如此。

　　至于内容就完全不值得一提，因为无论是多么琐碎而陈旧的日常小事，经过他们之间那种甜蜜氛围的渲染之后，都变成了既重要又新鲜的事情。就像是“今天在山上看到发芽的小草从雪被里钻了出来”这样一句话，先是会引来她充满惊讶的欣喜的赞叹，接着两人就会谈论起何时会一同去看这副景象，之后的话题可能就与此无关了，而是一路延伸下去。

　　17号是从这才发现,原来交谈中的话题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环，重要的是谈话的人——有一个愿意并且乐意与之交流的人，无论怎样的话题都是可以被扩展的，他们之间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差不多比他以往和别人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即使如此，17号对于那部分触及他内心秘密的话题依然缄口不言，他很清楚，她早晚得知道那些事，但还不是现在。

　　结束的方式也只有两种——一段绵长又腻味的依依不舍之后，好像是经历什么生离死别一般，谁也舍不得放下，但最后总得有一个人妥协先挂电话，而那个人基本上都是他。第二种属于突发情况，这时由玛拉自己结束，比如听到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走动之类……她总是会熬夜，除非是他值夜班，实在没有办法和她聊天了，她那天才会早早地睡觉。这一点，真是怎么说她都不听话，直到他狠下心来训斥她的时候，她才会可怜巴巴地和他道别……

　　这正是人类最普通的恋爱方式了吧——“你们的假期什么时候结束啊？”

　　“啊，今年据说是因为寒潮，所以大概要到四月份才开学啦，”17号几乎能想象得出她此刻正托着下巴打电话给他的模样，“到时候就不能这样和你聊天了……还是在开学之前见一下……吧？”
　　于是尽管嘴上说着“我知道啦，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实际上却已经开始盘算起了那一天的事情。磨蹭磨蹭着，时间也就定下来了……

　　约定是下午三点钟，在西都大学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但是分针已经指过了一刻钟，还没有看到人影，17号百无聊赖地将双手背在脑后，靠在沙发椅上抻了抻身子，偏偏不凑巧的是，当他刚想要闭目养神的时候，他飞快地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件针织的毛线裙，那件雪白的毛绒滚边的大衣把她的身形衬得小小的，她像一头小羚羊一样跳到他的面前，脸上带着一个足以让他充分意会的微笑。仿佛是出于一种久违的默契，他开口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很快……嗯……”她转身看看，有些拘谨地坐下来，手轻轻地拉扯着腿上的长袜，“就在后面。”

　　“你好像很紧张呢，要现在叫点东西喝吗？”

　　“不用，我……”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下嘴唇，“你……今天很帅呀……”

　　怪不得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虽然他有点觉得好笑，但还是自然而然地因为她的夸赞而得意了起来。她就这么……喜欢他啊？

　　他故意把脖子凑上去，示意让她闻闻看。

　　“啊，”她显出有些害羞的样子，“是古龙水？”

　　是我特意去买的呢。反正之后也都用得上吧，味道闻起来舒服一些，她大概会喜欢……

　　“玛拉。”一位中年男士走上前来，玛拉立刻坐直了身体，偷偷地朝17号吐了吐舌头，这位应该就是她的爸爸了，而在他身后紧随的那位女士，就是之前他见过的玛拉的妈妈。

　　男士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长了一张严肃的、长方形的脸，和他乖巧可爱的女儿截然不同，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玛拉其他的特点似乎都继承自她的母亲，无论是小巧的脸型还是……那双绿色的眼睛。

　　17号知趣地站起身来，他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各方面的。最重要的是——管好他的嘴巴，不要让它蹦出来任何会搅乱会面的言辞，就算是受点儿气也……暂且将就一下，毕竟和玛拉来日方长，不能再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乱子了。对于他这样害怕麻烦的人造人来说，给自己制造麻烦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就像是当初说“早上好，格罗博士”那样地向男人打起招呼来：“下午好，斯通先生。”等到他身后的女士落座时，他又用轻快一些的语调说道：“下午好，夫人。”

　　玛拉突然睁大眼睛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说起这种话，还真是一点都不感觉害臊……

　　17号向她挑挑眉毛，几乎是用神情跟她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接着才微笑着，面对着他们一家人坐了下来。

　　“你就是17号？”那位先生先开口了。

　　哟，还真是直截了当的人，坦言说，17号并不反感他这么问，之前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中年男人呢。

　　“是，正是在下。”敬语，敬语，看起来他就像是习惯别人对他说敬语的家伙，恰巧这是17号所擅长的，在以往某些需要讨好格罗老头的情况下总能用得到。

　　“就是你在和我的女儿谈恋爱，还对她出言不逊……”

　　天哪，这就未免也太直接了，虽然早就备好了一套得体的说辞，但真的这么早就要说出来吗？按道理来说，人类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不是需要寒暄之类的吗？

　　“戴蒙……”

　　哎呀呀，连他的妻子都看不下去了，17号有点好奇玛拉的反应，她在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时候，回给了他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别担心，你就瞧好了吧……

　　“你不想解决问题？”男人厉声质问道。

　　“但怎么能这样说呢！”看起来，夫人倒也不是什么懦弱的角色。

　　虽然之前和玛拉商讨的时候，老早被教育过不能随便主动在长辈面前开口，但17号倒觉得此时把话说开不是什么坏事，何况……看起来，再不干预一下，他们俩自己就要先争执起来了。

　　他把腰杆儿挺得笔直，用一种尽量委婉的语气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听我解释一下吗？”

　　夫妻俩这才打住了，那位丈夫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

　　“那天在玛拉和夫人面前说出那些话，我……”他咽了一下口水，费了好大的力气，尽量顺利地挤出之后的几个字来，“非常抱歉。”

　　“他不是故意的……”听到她的声音，17号差点儿要教训她一下了，真是个傻瓜，这时候让他把话说出来就好了嘛。

　　“没让你说，玛拉，”男人看了一眼女儿，又把目光投向17号，“继续，还有别的吗？”

　　哎呀，挨训了吧，他有点儿同情那个小家伙了。于是借着这样的情绪，他声情并茂……啊不，面色凝重地向这位男士表达了他对那位美丽千金的爱慕之情，接着为自己当时冲动之下的不当言论作出了恰如其分的检讨——听起来既不会觉得虚伪，又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在反省，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那位母亲似乎是对他的发言很是满意，她带着令人熟悉的、和善的微笑，不时地点着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致歉似的。这让他心中轻松了一些，17号没有滔滔不绝，当他表达完之后，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玛拉之外的人说这么多话了，尤其是这样不情不愿地在别人面前做这种自我批判……怎么会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啊！他心中暗自发誓，这最好是最后一次……

　　“那我听说……你是人造人？”良久，对方再一次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不对，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内……不是他准备过的……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激动，不由得看向玛拉，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那不是他的本意，又不是17号希望变成这样的！”突然，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她抢先一步站了起来，说出这句话，“我不介意，妈妈也不介意，只有您才会拿这件事找麻烦。”

　　他真的越来越不明白……

　　但是她没有回应他满是疑问的目光，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紧挨着他坐下，并用力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无论如何，我都喜欢17号。而且，他是我们曾经见过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