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关门的声音把睡梦中的埃莫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问身边的丈夫：“玛拉这么早就去学校？”

　　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寒冷的天气总是让人很快清醒。最近似乎是时运不济，玛拉和他们闹了矛盾，家里的暖气片又坏了，打电话给物业公司，却迟迟还不见来人修理。今年简直是她经历的最寒冷的冬天，连刚拖过的地板都恨不得立刻结上一层冰，好在担心自己的手会冻伤，一向不信赖新鲜科技产品的戴蒙，买了台胶囊公司的家政机器人，导致她现在总是在家里闲得无聊，却又因为家庭的烦恼，连出门和太太们喝茶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她发现丈夫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床边穿袜子，光是看背影，埃莫就觉得他心事重重。她还听到丈夫在低声抱怨：“放假也不待在家里……”

　　哎，家里现在这种氛围，待不下去倒是可以理解。从她注意到女儿的行为不对劲开始，埃莫一直都没能压住自己的好奇心，上周玛拉出门的时候，她紧跟在后面坐了下一班车，想看看女儿这段时间里到底在自然公园做些什么。事情的结果既让她感到无比震惊，又有那么点儿像是在情理之中，但是后续确实是埃莫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不气愤女儿和某个帅哥谈情说爱，当初她还和玛拉现在一样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婚约。爱情既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人人注定的命运……但那个男孩在她面前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只是游戏”，又让女儿不要当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分明是在玩弄少女的感情嘛！想到她可怜的小傻瓜不辞辛劳地与那个男孩约会，她就心疼得不得了。年轻的女孩儿总是容易被潇洒的外表和温柔的举动所吸引，却不顾及后果和承诺。

　　可这还不是最最令人吃惊的部分。

　　据女儿所说，那个男孩不是正常的人类，而是经过改造的人造人。

　　最早听到这三个字，还是前些年人造人19号和20号在南都小镇作乱的时候，应该是从那之后，他们生活的世界陷入了史上最可怕的灾难。尽管自己很少关注新闻，但是当她在电视上看到皇家卫队被那个叫做沙鲁的人造人打得溃不成军——不，那家伙哪有一点儿人样？！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撒旦先生，也是在牺牲了诸多勇士的情况下才勉强取胜。人造人这个词至今依然令大多数人心悸，若不是西都承蒙着胶囊公司的庇护，说不定自己和家人也会像姜城的百姓那样，被那个怪物杀死。玛拉怎么会……

　　“他是个善良的人！”那天晚上，女儿捂着脸哭了起来，“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有正式的工作……”

　　“他只是想骗你罢了，那些事情对他来说说不定只是举手之劳。”戴蒙脸色铁青，虽然看起来他很平静，但埃莫知道他此时心里有多么气愤和激动，以至于被他端在手里的杯子都快要溅出茶水来，“男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找一个人造人？！”

　　看起来，丈夫更加在意的是那个男孩的身份，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已经足够不正常，更何况还是一位非人类。尽管这是个几乎没有禁忌的世界，连国王大人也并非人类，只要有知有能，动物也能与人平起平坐——可是，总归，人类与人类的交流与繁衍，依然是相对保守的人之间的共识。身为父亲的他必然难以接受，然而……身为母亲，她关注的则是男孩的真心，尤其是在情感上的体现。显而易见，无论是身份还是情感，两个方面都是极为令人担忧的。

　　“玛拉，”见丈夫快要气得话也说不好，她只好以平和的语气尝试着劝说女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男孩说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她痛苦地摇着头，“17号突然那么说话，我也很难过……”

　　“或许人家真的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不会的，”玛拉依然极力地辩驳着，“都是妈妈莫名其妙地跟踪我，让他生气了！”

　　“玛拉！”眼看着丈夫就要怒发冲冠，埃莫急忙攥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下来。她遏制住自己心里的不满，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姑娘此时竟然怪罪起自己的妈妈……虽说跟踪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好歹她也是为女儿的安全着想。

　　“你们根本就不懂，”她垂下一只手，另一只手用力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他救过我，救过很多次。”

　　“我觉得你是被骗还不自知，一点作为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丈夫冷冷地甩下一句话，起身离开了客厅。茶杯重重地落在桌上，到底还是洒了几滴出来，零零星星地倒映出天花板的吊灯。

　　“不许这么说他！”

　　事到如今，看来是谁也劝不动谁的地步了，埃莫束手无策，她站起来想要怜惜地抱抱女儿，却被她意外地躲开。在自己的记忆中，玛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面。她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埃莫听到房门被反锁上的声音。好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但更加糟糕，玛拉选择了一种冷淡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父母，以示在不能沟通的情况下所作出的抵抗和回应。这时候埃莫才意识到，女儿犟脾气的一面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父亲，于是在他们两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气压简直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埃莫知道此时除非其中一方选择退让，否则便难以再次达成沟通的条件。

　　终于，在戴蒙明确地表示了不会退让的情况下，玛拉采取了更加消极的措施——她不再留在家里，而是早出晚归，把白天可能和爸爸打照面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图书馆里。女儿态度的决绝甚至令丈夫也感到吃惊。

　　“真是幼稚……”临睡前，他对埃莫咕哝了一句。

　　“你也够幼稚的了！”她猛地翻了个身坐起来，瞪了他一眼，“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儿……”
　　“她是我女儿！”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这话就像多年前，他说的那句“她是我妻子”一样，事实却只是因为在舞会上，别人邀请自己跳舞罢了。

　　“她只是有了喜欢的男孩子，又不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至于这样吗？”

　　“男孩子？那个男孩子是普通的男孩子吗？”

　　“即使不是——又怎么样？至少他有工作，看起来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倒不是希望能劝说他接受这件事，毕竟连她自己接受起来都有些困难，这些话大多是为了平复他的心情，“你总是这么武断，想解决问题，不如直接找玛拉谈谈。”

　　回答果然也是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好谈的”，埃莫索性不再理他，而是自己躺下背过脸去，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寻思着如何找女儿沟通这件事情。在她自己的人生信条里，但凡是能与之讲道理的人，没有什么是沟通无法解决的事情——就算有，那也是因为沟通得不够。

　　家里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她也常常扮演者父女两人沟通桥梁的角色——说实话，女儿的恋爱问题，对埃莫来说简直是期盼已久，她此前时时幻想着自己能够作为一个睿智而慈祥的母亲，给迷茫少女带来心灵的抚慰，只是因为找了戴蒙这样的丈夫，玛拉对此始终“心存芥蒂”。归根结底，对上了点年纪的夫妇来说，他们早就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模式，它像是深埋在土壤中的根系那样顽固又旺盛，旁人也许难以理解的事，在两个人看来却是自得其乐。埃莫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但女儿要明白，可还需要多年的时间呢。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要晚一点，也比往常要冷一点。西边的山脉给市里挡住了不少从海上侵袭而来的寒风，但依旧很冷。寒假的西都大学有些空旷，不过往来的学生依然不算少。除了头一回送女儿来这儿上学，她还没有再进来过，至多只是路过的时候瞟上几眼。她戴着一顶浅咖色的毛毡钟形帽，帽子的一侧有一个螺旋结，在传统的女士眼里，这是结了婚的标志。帽带有可以放上装饰品，她今天来的时候，插了几枝女儿中学时手工制作的樱桃枝标本。埃莫是个传统但不无趣的女人，她端正起来不像家庭主妇，倒像是一位大学的历史教授。也难怪坐在亭子里的保安要用尊敬的眼神注视她了，谁让她大学时是读历史的，谈吐总是比一般的主妇们要高深不少。埃莫来回打量着往来的学生，对冬天依然穿着短裙和薄棉袜的女孩们报以遗憾的眼神，至于男孩……就更加令人遗憾了。他们看起来大多数行色匆匆，不知道是不是阴沉的天色映衬的缘故，导致这些男孩子看起来缺乏朝气和活力。当然能入眼的还是有一些，只是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风华正茂。

　　埃莫难以避免地拿那个和女儿在一起的男孩和他们对比，竟有些出乎意料地发现，那个男孩虽然身上带了点儿玩世不恭的气质，却不那么惹人厌烦，倒像个“雅皮士”。放在周围的学生里，修长的身材和俊俏的脸也算得上出挑。在她被揪出来之前，他对玛拉的态度看着也相当温柔和体贴……要不是最后说的那些话令她气个半死，还没什么特别叫人不舒服的。说实话，她对那个男孩的印象不差，只是她不明白那个家伙凭什么那样开自己女儿的玩笑，真是不识好歹！玛拉那么乖巧可爱，是她和丈夫的小天使，怎么能忍心让她难过呢？至于人造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还没有细细考量过这个问题——在这方面，她自信比丈夫要开明。只是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埃莫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顺着学院路上指示牌的导引，她找到了林学院的达维斯图书馆，西大的图书馆有四个，她不确定女儿是否会在这里。进门的时候她就被管理员拦下来了，起初以为她是老师，之后她才支支吾吾地小声跟管理员解释。

　　“请您在门口等吧。”管理员皱着眉头说道，却不料想这么一说引来了周围学生的注意，于是埃莫便看到女儿从靠左边的一排书架后面探出头来，看清来人之后，她很明显地露出了上次那种惊讶的神情，但稍有不同的是，玛拉这回看起来更加无奈。

　　“我真不晓得你天天都在做什么。”这是玛拉一边把书还给管理员的同时对她说的话。

　　“我没跟着你，”她急忙补充道，“是我自己找到这里的。”

　　玛拉将包背在肩上，幽怨地看了自己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在门口喷泉花坛前的长凳上坐下了，埃莫跟着自己的女儿，坐在她身边。

　　就在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的时候，女儿先说话了，像是刚刚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现在则带着哭腔，丝毫没有之前的冷静——这样看起来，比埃莫想得要好办得多。她真怕女儿因此受到打击，变成一根不苟言笑的木头，能哭能笑才是好孩子啊。

　　“我暂时不想改变心意，”她说罢，用手抱着头低下身体，“妈妈，我好想见他……”

　　“你是想见他，但他不一定想见你呀……”埃莫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担心她会因难过而抽泣起来。

　　“他是喜欢我的——”她的手指绞着前额的头发，“真的，妈妈。”

　　她抽了一下鼻子，坐起来，眼圈有点儿红。

　　埃莫深吸了一口气：“是这样的，玛拉。我也看得出那男孩喜欢你……”

　　“你也看出来了是吗？”她急忙追问道。

　　“先听我说，”埃莫看她的眼睛有了些神采，感到既宽慰又有些忧伤，“有时候年轻人恋爱不是因为喜欢那个人，而是喜欢恋爱的滋味……如果你确定自己喜欢他，你喜欢他哪些地方呢？”

　　“他很温柔，”玛拉抬起头，像是在回忆某段幸福的时光，“他喜欢大自然，工作的时候很认真……而且他很厉害，让人觉得安心极了，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他是人造人嘛。”

　　“听起来不错。”她对这些表示赞同，都是让人觉得能够信服的优点。

　　“可我总觉得刚才说的那些只是一小部分，”玛拉继续说道，“他还有比我说的多得太多的吸引人的地方……甚至一些看起来不太算是优点的东西，我都觉得很好。有时候我觉得他有些孤单，他一个人住在公园里……哦，对了，他自尊心很强的，相处的时候还需要有点点小心，但是这都让我觉得很可爱。”

　　女儿充满爱怜的诉说令埃莫自己都有些动容，大概那个男孩子的的确确是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听起来，是一个很特别的家伙。

　　“啊，对了，”女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妈妈，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住在小镇上的时候，附近的那户人家吗？”

　　噢，她说的是有双胞胎的那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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