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待情绪如狂风骤雨般平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迎面而来的只是那双幽冷而深邃的眼睛，宛如苍白燃烧着的蓝色火焰，极力地克制着却时刻徘徊在爆发的边缘。

　　“玛拉，”他难得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但仿佛叫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似的，“出去。”

　　尽管有所准备，可是方才平息的痛苦此时再一次像洪水一样倾泻了下来，从她已经溃堤的心口夺路而出。

　　“不要。”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她同样难得地对他说“不”。玛拉的心脏跳得厉害，但这和之前害羞时的紧张不同，她感到了恐惧，它来自于他身上突然漫溢的强烈压迫感，似乎要扼住她的咽喉，但是她决心留在这里。至少，她想知道他的反应如此异常的原因。

　　“别让我说第二次。”他伸手绕到脑后，解下那条浸了自己斑斑泪渍的橘红色围巾，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丢在一旁。

　　“我就不！”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句话，她已经快要不足以支撑起面对他的勇气了。

　　“我对你没兴趣，”他幽幽地说出口，带着从未有过的蔑视神情，“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家伙也许还蛮好玩的，就这样而已。”

　　这句比刚才的话还要伤人得多，玛拉后退几步，扶着墙边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17号……”

　　大概是见她始终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的话，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是答应我之后别再来烦我，同意吗？”

　　她知道没有选择的余地，默默地点了点头，用手把脸上的泪水随意地抹了抹，垂下眼帘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既然如此……”他慢悠悠地转了半个身位，侧脸对着自己，“正如你之前可能发现的一些异常一样，我不是人类——啊，也许曾经是，总之现在不是。”

　　不是人类……这样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听起来太不可思议，还是因为她的确如他所说，之前有所察觉，在他说出口的时刻，玛拉心里几乎没有什么震惊的情绪，连她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的平静。好像是一件寻常的小事一样，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只是抬起了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比起“不是人类”这回事，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更加让她觉得充满悲伤。

　　“也许你觉得我是开玩笑的……”

　　“我没那么觉得。”她轻轻地说，“我对你的话一向认真……你知道的。”

　　“是吗？”他抬了抬眉毛，继续着他的陈述，“我是被改造过的人。按照常说的话，就是‘人造人’……人造人17号，这样说你懂了吗？17号本来就是编号，不过也早变成我的名字了而已。”
　　尽管多少有些惊讶，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还是没什么太让人吃惊的，至少没有到令她感到恐慌或是心悸的程度，甚至比她看到他对她发怒的时候要好得多。但是她的的确确在他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如数地接受了。只是心里的疑虑被激发得愈来愈深刻，那些问题在她的脑子里打转。比起他告诉她的事情，她更在意的是别的。

　　“为什么，”玛拉努力地从牙根里挤出这几个字，“为什么你会被……改造？”

　　“这个嘛……”他思考了一下，“可以说是为了制造杀人工具，是为了杀死某个人才被改造的。”

　　“杀人工具……”她倒吸一口凉气，“就为了这种目的改造你？”

　　17号看起来似乎对她的反应相当不满意，他的声量明显地增大了：“还不足够让你快点离开吗？我要是想杀了你，可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

　　玛拉忧郁这，她沿着墙边缓缓地挪动步子，在给自己的大脑争取一个缓冲的时间，寻找足够合适的措辞来应对他。

　　“会杀人的家伙怎么会保护小动物，”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坚定，“所以我并不相信你会杀了我，你根本也不会杀别的任何人……”

　　“你真的以为我没杀过人？”他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我踢掉了他的脑袋，还把它踩碎了。”

　　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假话，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必要和她说假话。意识到这一点，玛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步也有些发软，大半个身体都在借着墙面支撑。但是……但是，她想事情一定不是那样，至少她不肯相信他杀了那人是没有原因的，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他非那么做不可……我在为17号找借口？为杀人犯……找借口？不，她不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性命，尽管这样的想法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一丝疯狂，是对他的情感所致的吗……

　　玛拉不知道，她已经相信了他很久——拉彼斯？！她的心突突狂跳起来，失踪……未曾改变的面容……改造后的人造人……

　　“你就是拉彼斯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情绪已经不太能再受抑制，“你被带走改造了，所以才会从小镇里消失……”

　　“我完全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他用非常非常严厉的声音叱责道，“你让我说了太多不必要的废话，你最好快点离开。”

　　“你的理由真蹩脚，”她忍不住哭了出来，“说了这些就可以赶我走吗？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让我理解你，而是让我离开？”

　　“不可理喻，”他咬了一下牙，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这个家伙，真的让我很困扰……”

　　她看到他缓缓抬起右手，一个金色的光球慢慢从他手心上方浮现，同时缓缓转身面对着自己，隔着大概两米的距离，她能感受到它灼热得骇人的温度。她开始有点儿恐慌，但是某一种感情还是战胜了内心的不安，她依然待在原地，背靠着墙坚定地望着他，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为什么你这么自信……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呢？”他喃喃着一步步走近，金色的球发出的光芒令她快要睁不开眼睛。

　　好热，玛拉的手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她对他轻声说道：“要来就来吧。”

　　在它的温度几乎将要烫伤她的时候，光球蓦地消失了。他上前一步捧起她的腰，她的脚突然离地，身体被扛到他的肩上。

　　“喂！！！”这简直是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让玛拉感到惊讶，她在半空中踢着双腿，拳头胡乱地挥舞着，“放我下来……”

　　“不好意思，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把她丢在门口的草地上，“别再来找我。”

　　伴随着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她才从屁股被摔在地上的疼痛里缓过劲儿来。站起身之后，玛拉委屈地盯着那扇木质的大门，上面是最土气的雕花样式。要是她住在这儿，一定把这门砸了重换不可！她想要去敲门，但是已经没了理由，就像他说的那样，机会被她浪费光了。要不是她去触他的霉头……玛拉现在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方才17号对她说的那些话宛如回音一般在脑海中回响。看到已经接近黄昏，她才浑浑噩噩地搭上了公园门口的班车回了家——原来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

　　因为是天快黑了才进的家门，她挨了父亲好一顿批评和母亲碎碎的唠叨。而且更可怕的是，当爸爸气得将报纸摔在桌上，指着她的鼻子怒斥时，她连说谎的力气都没有了。若是找点学业上的借口，也不至于会这么狼狈。

　　“一个招呼不打就出门，这么晚才回家，你哪有点儿学生的样子？”

　　玛拉感到身心俱疲，她当着父母的面大哭了起来，这样一来又把他们给吓坏了。他们停止对她的声讨之后，她拖着无力的身体倒在卧室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噩梦，只是没有一个不是关于17号的。

　　半梦半醒之间，她看到一个身影坐在自己的床边，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倒像是……

　　“珊迪？”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凌乱的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伸了个懒腰。

　　“我接到了阿姨的电话，当时我还在学校旁边的理发店做头发，”珊迪瞪着她那圆圆的眼睛，她的长发被剪掉了一部分，但是被烫得更卷了，有点儿像是过去旧画报上的女明星，“她说你好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你走复古风啦？”她想要岔开话题，“你怎么过来的？”

　　“是你爸接我过来的——先不说这个，”好嘛，珊迪压根没有想进自己圈套的意思，“今天没有活动，你也去了自然公园？”

　　她点点头，半个脑袋陷在柔软的鸭绒枕头里，回想起下午的事，又有点儿想哭了。

　　“他欺负你啦？”珊迪凑上来摆弄她的身体。

　　“干嘛……”玛拉拨开她的手，“你以为我……”

　　“如果受到了……”

　　“没有的事！”她急忙打断她的话，害怕又要从她嘴里听到关于女性暴力之类的词眼，这些事情她从没有和自己喜欢的人联系在一起过。

　　“那就是……”珊迪做出一个同情的表情，“他把你甩了？”

　　“我们没谈过，”她纠正道，“大概算是被拒绝了吧。”

　　玛拉松了一口气，她刚刚还在想要使用怎样的措辞搪塞过去，目前她似乎不应该把他对她说的话广而告之。

　　“很正常，”珊迪耸了耸肩膀，“男孩子玩心大，也许他本来就是和你玩玩……感情游戏什么的，没那么喜欢你的话，被拒绝再正常不过。他看起来就不太像是愿意负责的那种人……”

　　“不是那个原因，”不管怎么说，她不喜欢听到别人说17号的坏话，“只是……”

　　“只是？”好朋友白了她一眼，“只有像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认真，说不定你下回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搂着一个更漂亮的姑娘……”

　　玛拉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那种画面光是她想想就……不，她会非常非常嫉妒的……

　　“听不进就算啦，”隔着枕头，珊迪的话仿佛是从外太空传来似的，“时间会告诉你答案的。”

　　那是个少有的，她和珊迪共眠却没聊到凌晨的夜晚。玛拉只是背对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作为朋友，珊迪这么说是出自常理，可是她遇到的事情本来就不符合常理。她辗转反侧直到困得不行才睡着，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好。17号的话她选择性地相信了重要的那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是自我安慰式地被她怀疑了，他对她所做的种种举动……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表现吗？想起他双手的温暖，玛拉的心中依然不禁涌上甜蜜的情绪，即使他是个人造人又怎样……

　　而且，她确信他就是她要找的拉彼斯。几乎所有关于拉彼斯的疑惑，都可以从他口中的话找到答案，天底下不会比这有还要巧的巧合了。

　　在自然公园保育中心的研究活动还没有结束，但玛拉之后的两次也没有再去找他。她相信自己的确是给17号带来了困扰，虽然他们之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不，是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珊迪在这几周里始终关心着她，也时时刻刻暗示着自己“要有点自尊”，玛拉不是那么悲观的女孩子，她总会觉得事情有它自己的出路，但是为了朋友的善意，她采纳了珊迪的意见。她没有去找他，尽管她十分地想念他，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甚至远远地望见他们曾经相约见面的那条路时，玛拉的心里还是感到苦涩。

　　在游乐园的时候，去森林里看到鹤群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在雪地里飞驰的时候……那些历历在目的画面和依稀记得的触感、温度……和17号在一起，她才发现世界原来有另一个自己未曾了解的样子。可是现在那个世界正在渐渐地远离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玛拉！你又走神了。”随行的老师提醒她，“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操作步骤？”

　　“对不起……”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有些羞于面对同学们的目光。

　　“你最近的状态都不是很好，不要因为自己接下了这个任务，就浪费这么宝贵的机会。”老师扶了扶眼镜，“我希望你快点调整过来。”

　　啊……这已经是近两周的时间里第三次被点名批评了，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种失去宝贵之物的消极情绪却好像泥沼一样，将她不动声色又无可避免地拖下去。朋友同情的眼光更让她觉得可耻，难道自己变成了为情所困的女孩吗？她苦恼地摇摇头。

　　结束之后，玛拉留在了保育所的实验室，静静地看着公园的女研究员在那里写报告。

　　“你不回去吗？”那个皮肤很白、体态有些丰满的棕发女士问道，“所长可能不会允许让你留下太久。”

　　“没关系的，”玛拉清了清嗓子，“我想我需要补补课，您能让我再看一会儿吗？”

　　“可以，如果不太久的话……”

　　“谢谢您，”她走近那个育雏的温箱，看着上面闪烁的指示灯，她提醒那个女士，“要降温了，体温指标有点儿高。”

　　那个女士突然像是惊觉过来似的，连忙道谢，将温箱的功率调低。

　　“阿莲，”从外面传出一个粗糙的男声，“还有学生留在这里吗？”

　　“啊，是的。”那个叫阿莲的女研究员向窗外点点头，玛拉看了一下，好像是……好像是之前在这见过的一个大叔。大概是找阿莲有事吧，于是玛拉继续低下头，在旁边观察着温箱里的情况。

　　“有个人要找这个姑娘。”满脸胡茬的大叔靠在门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玛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