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今年的第一场雪降下的时候，17号做了个梦。梦里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像和气若游丝的呢喃，弄得他醒来之后脑子有点儿懵懵的。在没有被打扰过的森林，雪能够好好地被保存下来，虽然清晨的阳光已经让昨夜的积雪有些融化的迹象，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更多的雪从天而降，使地面仅存的一点儿热量投降。谁叫这里是西都海拔最高的一片区域呢，和市里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站在窗前眺望，看到松树被镶上雪白的边，晕开的红霞像是与淡奶油色的天际搅和在一起似的，树和山脉的轮廓像一只唐突的手掌，捧出半个圆圆的、黄澄澄的太阳。冬天的自然公园，比以往的季节都要更加安静，夏秋时巨大的瀑流已经倦怠得像溪水，只有远远地还听得见喷泉的咆哮。

　　“这种天气……兜风的话已经不适合了吧。”他自言自语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家伙和他一起在乐园的打扮又在他眼前晃了晃。切，现在要是再敢穿成那个样子，怕是要冻个半死。

　　17号倒是不怕冷，不过还是要合时宜地穿上厚一点的外套……啊，从柜子里翻出来的时候，他又被一股潮湿的气味弄得嫌弃不已，好想要把它丢在一边了。最后还是拿出来挂到阳台上——那里朝向的是阔叶林的另一边，不对游人开放。几周前和……和，呃……玛拉，和她去森林里的时候，就是从这边走的。

　　其实后来她又来找了他一次，只是他当时不在。她没有打过招呼就自己来了，等到下午四点多钟，17号从大学城那边的一家游戏厅，打完电动回来的时候，才看到坐在游客大厅里翻着公园科普手册的她——还是同事跟他说的。说就罢了，那家伙又是挑眉毛又是挤眼睛，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至于他自己，懒得和这些无聊的家伙解释。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走到她面前，语调生硬地质问道。

　　“我……我想来看看。”她有点怯意，看了看他，不安地翻动着手册。

　　“看什么？”

　　“看……”她的手指轻轻地压着书页的边角，似乎是有些张。

　　“看鹤？”还是看我？后面半句话被他咽下去了，因为他自己都感到不妥。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浮过啦？

　　“嗯。”她很温柔地点了点头。

　　17号觉得他是心软了，于是在一旁坐下来，和她说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听她谈了谈大学里的功课啦还有未来的职业啦之类的无聊话题。他提到之前那次在森林里的事情，她红着脸告诉17号：“我对我妈妈撒谎了……我没说只有咱们俩在一起。”

　　“好吧。”虽然有点儿不爽，可是为了避免麻烦，说谎倒是没什么。她尚且认为自己是人类，如果有一天，这家伙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话……想想都很难接受那种场面，大概这个胆小鬼会吓得从此消失，无影无踪吧，自己的生活也说不定会更没趣。毕竟，17号现在已经觉得她不是那么招人烦了，甚至偶尔还会有些让他感到可爱的地方——被逼急了说不出话的样子、因为自己强硬的态度而无奈又羞恼的样子，还有时时刻刻流露出的、让人感到舒服的温和态度——不管怎么说，多一点儿乐子可找，总比一个人晾在空气里发霉要好些。

　　而且，因为玛拉的缘故，他现在总有一种被某个人等待的感觉，这是在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所以，当王立森林公园面临着一年一度闭园整修的日子时，17号还有点儿隐隐的失落呢——他想，她未来的几周大概都不会来找他了吧。

　　初冬的风灌进屋子里，不知怎么地让17号觉得有些冷，他关了窗子。下楼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房子里，好像回荡在整个森林里似的。17号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买了这座对他来说太过宽敞的房子，没有炊具的厨房，积满灰尘的储藏室……除了平添孤独感之外，似乎没有别的用处。每天的工作大都是在山林里晃悠，不然就是和森林公安处理一些有意无意破坏环境的鸡毛蒜皮，而且秋天一过，连防火的隐患也降低了许多，动物保护官现在看起来快要变成了闲职，更何况……今天还是星期天。

　　17号伸出手臂，将手掌摊平，看着一个金色的能量球缓缓汇聚在掌心，又让它渐渐化为乌有。他将这个动作反复做了几次之后，突然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厌倦。许多不快的回忆总是会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像是时刻阵痛的创口一样纠缠不休，一齐涌上他的脑海。空空如也的胃部此时绞痛起来，可是他连可以呕吐的食物都没有，只好捂着嘴巴干哕，他又开始厌恶自己这幅样子。没有用，即使是变成人造人也……

　　格罗是个骗子，他才不是什么史上最强的战士，之后的每一个都比他要强无数倍，根本就打不过，成为人造人17号也不是为了打败什么孙悟空，根本就只是为了让那只丑八怪吸收罢了！啊啊，所以为什么是他的人生被改变呢？那些已经不足以让他被称为战士的本领，在现在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中却只是鸡肋而已。和18号分别之后，17号觉得自己是坦然地放下了过往所有的，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新的生活，然而那只是……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人造人的生活，他的世界既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也不属于曾经人造人们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17号出门的时候，方才探出头的太阳此时又被灰白色的云朵所掩盖，金黄色的光辉像是一只被挤扁了的蛋黄，在云层的背后漫溢开来。清冷的空气终于让他的脑袋冷静不少，天上开始落下雪花，它们在静谧的空气里缓缓盘旋。一些落在他的额头上，像一个个冰冷的吻。

　　他可曾被谁吻过吗？这是他无法思考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的黑发上是否落了雪，但他不在乎。一只脚踩在铺在落叶上的积雪中，发出干脆而令人烦躁的簌簌声响。面前的森林中的每一棵暗沉的松树、每一只飞起鸣叫的云雀都仿佛和他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地融汇在一起。无论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人造人也好，在大自然面前全都弭平尊卑不分彼此。从消极情绪中得到解脱的17号，这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感激，森林总是能够给他最深刻的抚慰，就像是一个救赎之地。17号不需要教堂，需要的只是不再让他有任何包袱，不惧怕被驱逐的天地。尽管依旧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在敲击着他的心灵，好在总算不太难受了。

　　他张开嘴巴呼出一口气，热气变成白雾在空中迅速消失。好想喝点什么东西，17号摸了摸口袋，应该够他买一罐啤酒的。

　　沿着当初和她相遇的那条马路旁边的步行道，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用手指套住易拉罐的拉环打开罐子，在开的一瞬间听到膨胀外泄的气体带来的声音，还有啤酒冒泡泡的声音。喝下之后仿佛有一只粗鲁的手揉搓着胃部似的，差点要情不自禁打个嗝了。

　　啊，那个人还会来吗？不会了吧？虽然雪是不大，可是今天的人要少了好多好多，她会在干什么呢？……干嘛要想这些，害得自己差点被呛住，他停下来咳嗽了两声。

　　“要喝慢一点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已经熟悉这个声音了。

　　“不用你管。”他呛声回去，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对方，罐子里的啤酒却因为手指不自觉的发抖而快要溅了出来，幸好被他及时地克制住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褐金色的长发搭在肩上，穿着一双深绿色的短靴，看起来像是针织的外套上绣了几片小小的叶子，背着一只双肩包。

　　“你今天回去又该撒谎了。”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凶一点——哎呀，他才不是坏脾气的人呢。

　　“我把上次的观察报告给老师看了，”她倒是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很有点子。”

　　“所以呢？”他喝完啤酒，将整个罐子捏得瘪成一团，像踢毽子一样踢到了最近的垃圾桶里。

　　“他问我怎么找到这么好的观察材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点自豪地望着他，“我告诉他，我在自然公园有个朋友。”

　　“谁是你朋友啊！”17号觉得有股热血往上涌，看来真的不能对她太客气了。

　　可是她旋即又是一副忍让的样子了，用带着委屈的语气说：“那就……不是，我只是和老师解释一下……”

　　“勉强算是倒也不是不可以。”他白了对方一眼，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裤子的口袋，扭头沿着回去的路走。即使他不去看，也知道她一定跟在身后。

　　“他说……”

　　果然如此。

　　“说什么？”

　　“他说……‘你要是还有后续报告就好了’，就是……”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点恳求的意思，后面的话不用她说，17号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刚想故作勉强地答应她，在自己开口之前，她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还说，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帮忙联系这里的研究所或者保育中心，要是能让野生动物相关学科的同学也来这儿考察就好了……”说到这，她连忙继续解释下去：“我们的几个学院和自然公园是有长期科研合约的，只是活动需要经过双方同意才行，所以需要沟通。”

　　“我帮不到你。”17号没有说假话，这本来就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就算可以，他也不想和太多的人类打交道，那未免也太麻烦了。况且，她……才没有和他亲密到那种地步呢……

　　“没关系的，我来就好。”她的语气里似乎没有17号料想的失落，而是充满了干劲的样子。

　　“你？”他满腹狐疑地问。

　　“嗯！我过两天就来联系这儿的负责人，”她的笑声在飞雪里清脆作响，“趁着现在，我希望多做一些事情。”

　　“是吗？”他开始有点心神不定了，看着她的视线也有些飘忽起来，是酒精还是心理的作用啊？他眯起眼睛看着在细微的雪中跑跑跳跳的女孩，不禁心生疑惑，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得毫无包袱。她明明什么力量都没有，即使是在纯粹的人类中也显得十分弱小，却总是一头劲儿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像她无所不能似的。这种在自己看来像傻瓜一样的家伙，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运呢？哪天要是来了个怪物——不，就是他自己的话，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毁了她，然而……

　　只消望一眼她的笑脸，听听她的声音，他便发誓自己决不再会有这种念头。

　　好奇怪啊。

　　17号还是带她去做了所谓的“后续观察”，只是在原先的地方，那个巢穴已经落满了雪，之前见到的卵，大概也已经孵化了吧。他们绕了点路，因为泽地的水变得已经很冷，不再适合让一个人类的少女趟着过去，他也尽量避免带着她飞行，并不是讨厌碰到她，而是……这样会只让他觉得更加奇怪，他讨厌那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后来他们在另一片更温暖的水域见到了一个庞大的鹤群，除了成年的个体，还有许多羽毛还未变色的雏鹤。

　　“是爸爸和妈妈轮流孵化的宝宝哦。”他听到她用带着惊喜的声音说，“等到他们的孩子再长大一点儿，或许会飞到更南方的地方去……”

　　“等到真正的冬天，这里会更美，林海覆盖在雪原的上面，”17号告诉她，“当然，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定受不了这里的温度。”

　　“我会穿得暖暖和和的。”她抗议道。

　　“那你大概会被衣服撑得走不动路，然后就会有雪原狼把你叼走。”

　　玛拉闷声不响地扭过头去了，闹得他使劲儿憋着笑，一会儿才觉得有些过头了。

　　“哎呀，生气啦？”他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没有，”绿色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充满信心的神采，“我想，你是不会看着我被叼走的。”

　　17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换作之前的话，大概会忍不住和她斗嘴，然后看着她用可怜兮兮的语气来展现大度，但今天有一点不同。

　　“嗯。”他这么回应道。

　　雪停了，接近正午的太阳光撒向地面，他和这儿的生灵一同感受到了温暖。17号突然觉得，眼前那头褐金色的长发比他之前想得要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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