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埃莫将最后一条属于夏天的小裙子折起来的时候，门铃响了。可视电话机的屏幕上显示出女儿的身影，她刚刚在公交车上给自己打了电话。她总是很乖，今天中午刚吃完午饭，便急匆匆地带着笔记本就出门了，现在也不过接近6点钟，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呢。

　　“珊德拉陪着你吗？”戴蒙在她临走前还不忘补问一句，他这个家伙，总是难以接受女儿是个成年人这个事实。虽说珊迪和女儿是好朋友，不过她是个小交际花，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呀……

　　“没有……不过我保证会早些回来的。”玛拉作出恳求的手势，“我和公园的工作人员说好了的。”

　　“早去早回，过半个小时就要给家里打电话，”他絮絮地念着这些约定俗成的条例，哎，真是不怕女儿嫌他烦呢。

　　“森林里哪有信号啊！”玛拉费了好大劲，把鞋子穿好，那是前年的旧鞋子了，“我走啦！拜拜！”还没有等戴蒙继续说上一句话，门就被“呯——”地一声关上了。

　　“越来越不听话。”戴蒙愤愤地咕哝着，他大部分时候是个十足的绅士，然而这么多年来，那点儿急躁的脾性却像强力胶水一样粘着他，小镇的风沙和西都的灯火也没能抹杀得掉。

　　埃莫微笑着，怀着无奈又温柔的情绪打开了门，女儿的样子却吓了她一跳：靴子被一层泥浆厚厚地裹住，因为趋于干燥而裂开了缝隙，一跺脚便一片片地从靴子上剥落下来，裤子上溅了不少泥渍，衬衫的下部也皱巴巴地拧着，头发像是被风吹过一样散乱蓬松，不知道还以为她和人打了架呢！

　　“妈妈……”玛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退回迈出地毯的那只脚，“今天跑了很多路，所以……”说着，她举了举手中的笔记本，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采，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探头望了望。
　　“你爸爸还没有回来，”埃莫躬下身子从柜子里拣出女儿的拖鞋，放到她的面前，再接过那双被泥巴包裹的靴子，丢进盥洗室的水盆里，要泡上一会儿才能用擦鞋器擦干净。她有点儿庆幸这双靴子不是真皮的——不然，哪能经得住这样糟蹋啊。家里因为有玛拉这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早已经告别皮毛制品很多年了，不过她自己还留着一顶少女时代的羊皮软帽……那是戴蒙送给她的礼物，和无名指上的祖母绿戒指一样，是他还在地质勘探队时期的记忆……

　　那时候，戴蒙写信告诉她，她的绿色眼睛就像宝石一样明亮。

　　几乎可以追溯到艾纪740年代，小镇上汽车还很少。城里的女孩开始穿时髦的吊带背心和短裤，西部小镇的姑娘们还留恋着洋装和长裙。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姑娘，头上斜顶着装饰夸张的鲜花礼帽，靠在马厩的栏杆上，看戴蒙给他的“神龙”一下下地砸着马蹄铁的钉子。她还记得小镇上流传着六颗星龙珠曾经出现的传言，尽管后来她知道那是唬小孩子的把戏，在这个奇闻遍地的世界里，那早已是最不入流的传说故事了。

　　她和戴蒙都曾经憧憬过传说故事，后来却渐渐意识到普通的生活才是真心所向，只是这样的普通循环往复地在家庭主妇的身上每天上演，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乏味。也难怪女儿会问她：“你为什么会选择爸爸？”

　　埃莫当时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好给了一个敷衍而模棱两可的答案。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当初让自己动心的，不是早出晚归地往返于研究所，回来便把自己埋在报告单里的戴蒙，而是带着牛仔帽，蹬着亮铮铮的金色马镫，跃上“神龙”的马背，攥着缰绳从小镇的郊野飞驰而过的戴蒙，每次停下时，那匹马儿总是神气地立起前足，发出骄傲的嘶鸣。
　　“卡洛塔小姐，和我去马场吧。”年轻人快活地吹了个口哨，帽子从褐金色的卷发上滑落到肩部。

　　16岁的埃莫卡洛塔故作矜持地背过身去，仰起脖子：“你的功课做完啦？”就是一句话，也能让对方闹个大红脸。

　　昔日是多么令人怀念哪。欢乐和创痛历历在目……若不是那件值得叹息的往事，或许她和戴蒙走不到今天。已经成为埃莫斯通的她，如今常常陷入沉思的回忆里。看到日渐长大的女儿，她有时也会为她揪一把心。跟着地质队回来的时候，戴蒙已经30岁了，而两人结婚三年后才要了孩子，也难怪他总是会被抱怨像个老头，可是女儿却不知道，她老气横秋的古板父亲，以前也是个热情快活的青年。

　　这个世界的变化是如此之快，埃莫还记得女儿八岁时，她第一次来到西都的情形。虽然为了方便玛拉上学而住在郊区，这里的繁华却远远不是西部泛着灰尘和马粪味道的小镇能比的。尽管多年过去，她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但心里总有一些情结抹不去。何况这儿与传统的西部集镇有紧密的联系，每当埃莫从商店看到和自己年轻时那些漂亮洋服相仿的衣服，总是忍不住叫女儿穿来试一试——不过现在玛拉长大了，想要换个风格倒是完全能理解的。

　　在女儿的问题上，戴蒙从来都是零容忍的态度。当时离开了那个治安混乱的地方也是如此，他当机立断地解除了和矿场的合约，凭借着大学时积攒下的人脉在西都立足——戴蒙是个好爸爸，或许他太严厉，但玛拉会明白的……

　　“止痒水用完了，妈妈，”女儿举着一个空空的小瓶子走到卧室，换上了睡裙，埃莫才看到她腿上被叮了好几个包，“森林里蚊虫超多的，穿着长裤还是被咬成这样。”

　　玛拉把鞋子脱掉，爬上床伸出那条腿，脸上却是十分开心的表情：“可是我看到了很珍稀的动物哦。”

　　“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从外面的商店买一瓶。”埃莫有点儿心疼，又觉得好笑地拍了一下女儿的小腿肚子，她起身准备去厨房，看看刚刚煮的罗宋汤好了没有，“你不会真的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吧？”

　　“真的……”玛拉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一般，又匆匆补上一句，“不过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外面，那里游客很多的，而且还有人陪着我……”

　　“谁呀？”她尝了一口，觉得奶油放得有些多，于是又添了点儿胡萝卜和洋葱进去。

　　“都说了是工作人员嘛。”

　　“男的女的？”埃莫重新把锅盖盖上，火稍微加大了点儿。

　　“你怎么和老爸似的。”女儿不满地抱怨道，“既有男也有女……”

　　“我的女儿倒是很有能耐，”她就知道，玛拉才不会做什么冒险的事情，“居然说得动别人陪你一起。”

　　埃莫回到卧室里，和女儿并排坐着，玛拉悄悄地戳了戳她的手肘：“我真的很想去森林里工作，那里有西都最好的研究所……还有最棒的野外调查环境。”

　　“森林里可没有帅哥。”她有些担心地提醒女儿，“你该想想，有没有人愿意和你一起住在被蚊子咬一身包的地方。”

　　“西大更没有。”玛拉撇了撇嘴，“你干嘛这么着急女儿嫁人？要是嫁给爸爸那种人……”

　　“你爸爸很好。”埃莫作出闭嘴的手势，“就是对你有些严厉。你没发现他在改变吗？他以前都不允许你单独出门的。”

　　“可是他还是盘算着要我去市里工作，啊，说不定会帮我找个市里的男朋友。”女儿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

　　听出着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埃莫差点儿被吓了一跳，她印象中的女儿很少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她对家庭成员这样的变化总是很敏感。

　　“你怎么了？”她凑上去拍拍玛拉的肩膀，“今天哪里不对劲？”

　　“我不希望一直按照爸爸的意愿生活……”玛拉扭头看了自己一样，眼圈红红的，“如果人生中无法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噢，天哪，她的小宝贝以前可确实不是这样。但是埃莫是个宽容的母亲，尤其是在家里已经有一个不那么宽容的父亲的情况下——自己的宽容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她尽量平息自己的心情，用平稳舒缓的语气对女儿说：“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如果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妈妈会支持你——只要那是正确的……”

　　“你们说正确就是正确，你们说不正确就是不正确，”她愤愤道，“才不是我认为的正确呢！”
　　她这是怎么了？埃莫为女儿可能面临的青春期叛逆等等一系列问题做足了功课，但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确实是有点措手不及。

　　就像沙鲁游戏时那些冒死的勇士一样，就像曾经和别人决斗的戴蒙一样。

　　西部牛仔的决斗，无非就是在耻辱地活着和光荣地死亡之间择其一罢了。幸运的是，戴蒙在光荣中首先倒了下来，竟免于一死，而先开枪的对方却没能活过来。打那之后，他把枪和马匹统统卖了出去，像个最最平常的学生一样生活，考上了矿业大学，得到了待遇优厚的工作，并且找到她——埃莫卡洛塔结了婚。那个曾经充满叛逆和骄傲的戴蒙，仿佛是坐上了他曾经的爱驹，从记忆的节点一骑绝尘。以至于很多年后，他都拒绝骑马，拒绝碰枪，年少时的错误就这样被深深地埋藏在过去。

　　“玛拉，听着，”她轻轻地说，“我们都年轻过，都做过自以为正确的事，也为此吃过苦头……正确和不正确是需要检验的，而检验它的人只有你自己和时间。我们是普通人，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少走弯路，就是最大的正确，不是人人都像撒旦先生那样，可以拯救世界……”
　　“撒旦先生就是个大骗子！”玛拉没头没脑地抛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个丫头！她吓得捂住了女儿的嘴巴，这话要是被旁人听见了，可得被唾沫淹死不可。

　　玛拉挣脱开她的手，趿拉着拖鞋跑到书房去了，大概又是在看科普杂志或是解剖学之类的书吧。埃莫无奈地倚着门框看着女儿的背影，切身地体会到了她在成长。一方面觉得女儿说得话在理，一方面又在和平时的准则做着斗争。那一头褐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哟……玛拉已经有了自己看待问题的视角，对世界同样充满新鲜的见解，可是在实践和社会经验上，她还是个十足的小傻瓜，就像温室的小花渴望外面的风雨一样天真……

　　戴蒙和她还是把女儿宠得太厉害了，虽然目前为止他们都在尽量地避免对她的伤害，可是渐渐老去的夫妇俩却总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和对女儿恋爱有些抵触的丈夫不同，埃莫有时候倒是真想有一个好小伙儿能够护着玛拉，让她幸福又平安……

　　回忆起女儿最近的举动，埃莫突然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劲。虽说对别的孩子而言没什么奇怪，不过玛拉最近几周的周末都要出门，写日记的时候也不像以往那样大大方方——对天发誓，她从没想偷看过女儿的日记，只是玛拉近来都藏着掖着的，倒是让她起了疑心。而且，玛拉最近似乎是活泼了不少，整日谈论起功课来都是眉飞色舞的——眼下，她能看到女儿的侧脸，和刚才有些急躁的样子不同的是，女儿捧着书面露笑容的模样，好像是在思考什么美妙的事情。

　　难道是？

　　好歹自己曾经也同为少女，就算落伍，有些共通的心思，是在人类一代一代传承中抹不掉的。是学校的男生吗？还是……埃莫自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慌，紧张之余居然还带着一点喜悦和担忧。这时候门铃适时地响了起来，她悄悄溜走，不惊动陶醉在自己小世界的玛拉。

　　开门的时候，埃莫犹豫了一小会儿。

　　到底要不要和他说一下呢？还是说，她应该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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