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生而为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那位大个子的绿色朋友还在的话，他说不定会和你一起工作哩。”玛拉的脚踩在阔叶林间厚厚的落叶上，小心地避让着脚下的断枝，和夏季因暴风雨而颓然躺在林间的树的残骸。她必须很努力才能够追得上前面的男孩。那只栖落在湖畔的鹤，方才扬着柔软的脖子向山脉的西边飞去了。山脉覆盖着高高的云杉和松树，其中藏着的泽地，是这种高鸣鹤的冬季家园。

　　她不想表现得太娇气，可是路途看起来有些遥远。还很崎岖。那是只有护林员知道的路径，布满岩石和丛生的杂草，虞美人已经凋零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花杆儿，一些野生的风铃草在莽野中顽强地生长，玛拉摘了一朵藏在笔记本的后页中，在17号回头露出诧异神情的时候吐吐舌头，努力地跨了几步勉强跟上去。

　　距离那个乐园里喧嚣的午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隔着两场秋雨，天气乍凉起来。乐园有多热闹，森林就有多安静。一切都是那么奇妙而不可思议，这片草海的对岸，那片被风吹动树梢的树木像是安静地沉睡着，发出浅浅的呼吸。乐园里来往的是生命，这里沉睡的也是生命……在她眼前还有一个生命，他一只脚踏在岩石上，像是一幅以森林为背景的画像，又像是快要与森林融为一体了似的。她情不自禁地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突然回过头，语气不满地问道。

　　“你好可爱。”她俏皮地说，眼看着17号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走去，这才慌了神，“17号！等等……”

　　等到她呼哧呼哧喘着气跑到小丘下时，17号已经在那儿倚着树，悠闲地端详起手表来了。

　　“还可爱吗？”他抬起头对着自己，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不……不可爱了，”玛拉哀怨地盯着他，“我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丢在山里——喂狼。”他一个倾身之后转过身去，“你这么慢，狼早把你吃了。”

　　她不满地嘟起嘴，又跟了上去，草地和树林向身后铺展开去。深绿色的密林像滤网一样使阳光透过，她的手拂过云杉的树皮，它们宛如灰褐色的鳞片。尽管安静，却处处听得到生命涌动的声音，青苔也好，鸟儿也好……从脚下窜过的花栗鼠惊得玛拉叫出声来，她向后退了几步，又差点儿被脚下的苔石绊倒。

　　“它是要准备过冬了吗，17号？”扶着石头，她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是的呢，”他煞有介事地抱着双臂，“你吓到它了。”

　　“对不起。”真是的，又被他说教……

　　“干嘛对我道歉？”竟然还满不在乎！

　　“你好烦哦。”她小声嘟囔着，跳到湿滑的地面，幸好站稳了。明明就是17号邀请她来的嘛……现在似乎又变成自己在主动了！不，在这么美的森林里，她才不要想这些呢，她现在要去找到沼泽地，顺着柔软的泥土和青苔蔓延的方向，玛拉小心地攀着石头爬上高一些的地面。还好她今天穿了条深色的裤子，要是上次那个打扮……呀，真是不敢想。她站到上面的时候，17号又已经在那儿了。

　　她吃惊极了：“你不是在我后面吗？！”

　　“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旁边有路不走，偏偏要来爬石头，”他的眼神瞄了瞄右边，那里有一个平缓的小坡，可以直接走上来，“大概是炫耀自己体力好吧。”

　　他……他这是长了一张什么样的嘴呀，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脚已经有些痛了，17号倒是依然精神抖擞的样子，玛拉现在倒是真的有种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虽然倒不是因为生气，只是……直到他们来到树木参差的开阔地，看到大片的阳光投射下来，脚下的淤泥和远方一片片绿色的草丛连接在一起，新鲜的气泡从水中央的深处涌出，漂向浑浊的水面，漂向玛拉的脚下，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又消失。高处的草间有几个枝叶和枯草堆积的巢穴，那是鹤们的家。

　　玛拉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棵干枯倾颓的赤杨，脚下的泥泞处有些湿冷，鞋子和袜子被浸透了，但是这种机会对她来说又有几次呢？且不说观察报告和死板板的绩点……她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触摸森林，像是接近一位古老的神祇，她必须虔诚而恭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个大点的褐色气泡在她脚边膨胀开来，可是离高鸣鹤的巢穴还有一点距离，苇草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怀里还抱着笔记本，早知道带着背包来好了……17号呢？他……

　　她下一脚落下的时候，意识到这回踩着的不是稳稳当当的泥土，而是一个泥浆的陷坑。像是一只柔软冰冷的湿漉漉的手突然抓住了脚脖子似的，玛拉试着用力拽出那只脚，可是丝毫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插在泥泞中的脚也沉得要命，天哪，她的内心感到一阵陌生又急促的惶恐，不，玛拉抱紧了怀里的笔记本，身体还在下陷，她害怕得下一秒几乎要整个人俯冲出去——但是没有，泥浆湿漉漉的手指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挣脱开了，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抱着她的腰，升到了半空中。

　　他的胸口抵着自己的后脑勺，托着腰的手指把衬衫压得变了形，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的力量和体温，他指尖的形状……就像那天他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时一样，她紧张又羞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掠过低矮的草丛尖，越过这片布满陷阱的水面，他带着她落在有着鹤鸟巢穴的小小的沙洲，轻松地放下她的身体。

　　“走吧。”他用冷静又平常的语调对她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你……”玛拉欲言又止，脸颊依然在发烫。

　　“嗯？”

　　“你好厉害……”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想被他看到这副神情，“这就是那个……舞空术？”

　　“是啊。”仿佛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一般，17号坦率地承认了。

　　他好像……是比玛拉之前了解的还要丰富的人啊，他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她突然又想起拉彼斯——带着她飞起来的时候，抬头望向他时，那张脸分明地和记忆里的男孩重叠在一起了，他还是那么勇敢、英俊……

　　“你可以参加天下第一武道大会呀。”为了化解看起来有点儿尴尬的场面，她同样抛出一句轻松的话，“那样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哎呀……玛拉的心中的想法此时微妙地变化着，说出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嫉妒，她好想这个人永远藏在深深的森林中，让她看到就够了……冒出这样的想法又令她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他真好，真的很好……

　　“不要。”他回绝了她猜想式的建议，“在那种无聊的武道会和无聊的人类比赛，还不如呆在这儿看鹤。”

　　像是心里的祈愿得到了印证一般，玛拉那颗装了沉甸甸心思的心又变得快活飞扬起来，她踮着脚尖走到那个用苇草和蓑衣草编制的鸟巢旁边，惊喜地发现里面躺着两枚卵。

　　“17号，过来看呀！”她冲他兴奋地招招手。17号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探头向里望去，他的蓝眼睛渐渐睁大了，一只手伸出去想要抚摩那只高鸣鹤的蛋，却被玛拉及时地阻止了。

　　“不能碰吗？”他看着横在面前的那只手，疑惑地问道。

　　“你都做这么久的动物保护官了，难道不知道吗？”难得在交流中站到上风，她有些小小地得意起来，“如果碰它们的话，等到母亲回来之后嗅到人类的气味，可怜的小宝宝就会被丢弃的，它们本来就活不了多少只呢……”

　　“哦。”像是受训了一般，他赌气地挺起腰杆儿，“我只负责揍扁偷猎的人，才不会有那么多功夫来看这些一年只来三个月的傻鹤……要不是我去讲通了那些家伙，你以为你自己能看到啊，刚才还不知道是谁差点溺死在沼泽地里……”

　　“说不过我就闹脾气，”玛拉撇撇嘴，“真像个小孩。”

　　“你胆子大了是不是？！”

　　“哪有……”还真是小孩子哩，想起刚刚又被这家伙给救了——啊，她为什么又说“又”呢？她继续轻轻念叨着自己的话题，“可惜它们只能活下来一个……”

　　“为什么？”他显然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两个孩子会不断地为了生存互相争斗，其中总会有一只为此而死去的……”

　　“动物也会这么残忍吗？”望着那两个还未见到这个世界的生命，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心思，在忧郁地沉思着似的。

　　玛拉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害怕这会引起他什么不好的猜想或是……回忆？于是她只好折衷地答道：“人类也是动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天性和规则的。不管是温情、还是残忍……我想，尊重它们就好了吧。”说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赞同，他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它们出神。玛拉也并不想打扰，她抱着笔记本，仔细地记下了巢的样子、卵壳的颜色、大小，还有周围的环境特征——每每有了充满感性的认识，却总是要把这些抽象的体会用具体的描述所掩盖，但是除了科学研究，她想做的还有更多。

　　这时，扑啦啦一阵拍打水面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好像是成年鹤回到了它们的领地。

　　“怎么办？！”她着急地小声问他，这是水中一个孤立的小沙洲而已，那两只鹤还在扇动着雪白的翅膀，啄食水中的虾蟹，翅膀尖稍的黑色羽毛在水面划出波纹，不时高昂着脖子像卫兵一样在苇草间巡逻。她记得来的时候是刚过中午，这时似乎已经是到了下午，是该回来了……她有点开始担心回去晚了会不会挨骂，虽然有做调查报告的理由，可是天黑前总是要回家的，但现在更担心的是被成年鹤发现……

　　“过来。”17号的声音突然冷冰冰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得这么近，让她有点儿不自在。

　　“转过去。”

　　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变成背对着他的样子，玛拉好紧张，难道他要……

　　像之前把她带出沼泽地那样，他的双手托住了她的腰，虽然他似乎刻意地让她的身体保持了一点儿距离，但是他温热的手指还是让她小声惊叫了出来。

　　“17号……”她抬头望向他的脸，只看到下巴。

　　“闭嘴，”17号没好气地回应道，“吓到了它们是你的责任。要记录东西记得稳当点，掉了下去我可不会帮忙捡……对了，你看得到吗？”

　　“看得到啦，”她对着那个冷漠的下巴笑了起来，“谢谢你哦，17号。”

　　就算他没有回答，可是那已经不太重要了。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他始终托着她，控制着离鹤巢一段适当的距离。只不过让他头疼的，似乎不只是那两只常常飞到碧空上盘旋长鸣的成年鹤鸟，而是她总是“累不累”之类的问题，每次问到，他都是随随便便地回应一个充满不屑意味的语气词。

　　天边云显出霞彩，好像雏鹤层层的棕色羽毛。当鹤鸟归巢时，他带着她从森林的上空飞过，远处的湖泊被映成渐变的虹色，发黄的苇丛在风中摇曳着，将那其中藏着的生命悠然地隐去。森林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

　　17号飞得不太快，也不太高，虽然是奇妙的、第一次的经历，她竟然未曾感到过担心或害怕，之前也是，现在也是。每当她朝他望去，他总是望向前方的，于是玛拉也望向前方，森林和天空像是一拥而上般将她围拢，能够感受到的是风和草木的气息，还有……他手指的温度。

　　她好像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生命从未和另一个生命如此接近过，之前她在梦中见到他，现在她在真实的世界见到他。这个世界离她以往的生活很远很远，但她却感到无比熟悉与亲切，连带着对之后所向往的生活的雏形，都一并在她的脑海中逐个地绽放了。

　　她不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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