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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
在外祖母家里总能听到一些家国大事，例如前线的南大营军在琅琊关节节败退，领军的三皇子望风而逃，夜返都城，却又在满朝臣子的声讨中拔剑自刎。
“早知都会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轰轰烈烈，保全了名节，何必回来受那番羞辱？”曦公主满腔愤慨与怨恨，坐在苏笑房中落泪，她与三皇子最是兄妹情深。
她其实不在乎他是否打了胜仗，只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试图去活着。然而三皇子毕竟年轻，人言可畏，那堪那般话。
她最后的庇护也远去了。
人都知道这个曦公主在宫里头没地位，全靠三皇子罩着。然而从今往后，她全都得靠自己了。她拉着苏笑的手泣不成声。
她是十足得羡慕苏笑，有爹娘疼爱着，我行我素，没有后顾之忧。
那端凄风苦雨，苏府是照常的衣食住行，不去理会这位公主的天塌了，地裂了。廊檐下，左夫人望着连绵的雨唉声叹气，急切着这雨再不停，她要回不去江宁了，那头哪里少得了她？
其实，左家有没有她，日子照样会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她没有她自己想象地那般重要，是自己为自己找的价值。
苏悦上前过来相劝，“姑母且放宽心，多留几日又有何妨？难不成是府里头怠慢您了？”
左夫人素来不喜欢与小辈多言，拍拍她的手，“我是要冒着雨回去了。胧夜可留着，这孩子昨儿淋了雨，今儿额角就有些发烫，是赶不得路了。”
苏悦本意是要劝阻的，可一听胧夜能留着，立马转了话锋，欢欢喜喜地送她出门，“姑母大可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那丫头的。”
胧夜与她们气性相投，全都不是安安分分、善解人意的主，这姊妹们在一块，求的就是同气连枝，同流合污。绝不是云嫦那般有说不完的道理，讲不完的规矩，凡事争个先，生怕别人夺了自己的风采。
胧夜在苏府里住下来，这一住就是好长的一段时光，待到苏笑有了心上人，就重色轻友，撇下他们几个去吟风颂月。
――
近来府里的气氛皆有些凝重，听说是领军的花名册下来了。苏府的公子也有份，蒋玉枝舍不得，到老太太跟前哭。
“老太太，想当初老太爷是有三个儿子，人丁兴旺，福禄双全。”蒋玉枝轻拭眼泪，眉角藏着计谋，“这三位爷除了大爷有个儿子，其他生的都是丫头胚子。”
苏家姐妹在套间里听着，嗑瓜子，一声“呸”！“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嫌我们这些丫头没用了。”苏笑满脸不屑。
蒋玉枝可不管这些娇丫头生闲气，叫奶娘把芸姐儿抱过来，声泪俱下，“老太太，您的孙儿给您生的也只是个丫头。他上战场，要是回不来，您苏家的香火可是断了呐！”蒋玉枝俯在老太太膝盖上哀声痛哭。
苏家老太太本来盼着孙儿建功立业、荣耀门庭，一听这孙媳妇讲的句句是理，连忙改了念头，把苏家大爷叫过来。
苏时初方抬脚进门，老太太就是一顿臭骂，“不肖子孙――”
苏时初看了看左右，一脸茫然。
“你竟为了那些虚名置你新婚的媳妇不顾，也不管我这老太婆了。”苏家老太太与蒋玉枝抱头痛哭，软刀子捅得风生水起。苏时初神情颓唐，“这是为何？为何？”
“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老太太说，“好好地你去打仗做什么？可怜我的孙儿啊，自小你跟你小叔打架都没赢过。”
“孙儿也不想呐。”苏时初算是明白咋回事了，摊着手好生无奈，“但——皇命不可违呐。”
苏时初心中也挺委屈，他是弱不经风的翰林院学士，实属于手无缚鸡之力之辈，时常闹个肚子卧个床，皇帝竟然派他去打仗。不知道是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权贵，这般举荐自己？
他还有委屈之言，老太太却忽然给蒋玉枝使了个眼色，顿时她上来撒泼，抓花了苏时初的脸。
翌日，苏家大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上朝，从嘉帝问他缘故。
苏时初欲言又止，委婉地表示他上战场不行，他家里的娘子行。他撩起衣袖，给从嘉帝看身上的伤。
“我不上战场，祖母不让我上战场，圣上若非让我上，祖母她说她代我上。”苏时初话说得实在，他是不会上战场的。苏家自来如此，从来都不冲锋陷阵，专在朝堂里勾心斗角，党同伐异，捞足了好处。
这就是文臣了，善用权术，绝非那轻嘴薄舌的文人可比。
这帮膏粱子弟着实是靠不住的，从嘉帝心里头也明白，晚朝之时召见了裴衍，虽然他刚从云贵回来，但统军令帅这活还得靠他扛着。
――
裴衍在苏家太爷面前求教，自然不是请教打仗方略，而是询问帝王之术。苏家太爷这一生没有功，也没有过，但在朝中仍身居高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苏家太爷依旧是装腔作势得咳嗽，老态龙钟得指点一二。
“户部最近没银子。”他显山不露水，望着房梁感慨，“边关将士三年没有从户部这里拿到钱了，军心不齐呐。”
裴衍心中“咯噔”一声，此一去凶险了。
他面色凝重地从苏家太爷的养生之所出来，方过了月亮门，胧夜忽然从假山后走到前面来，闲着没事，鬼头鬼脑地问他，“听说你要上前线打仗？”
“是。”裴衍觑了她一眼，她和平常一样，散漫自在，瞧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像是谁也收拾不了她。
“打仗是为了什么？”胧夜老气横秋地问，“光宗耀祖？让祖宗坟头冒青烟？”
裴衍没有心情同她玩笑，郑重其事地说，“保卫脚下的土地，与保护怀中的女人。”
“打仗难道不是抢钱、抢粮、抢女人吗？”胧夜手里提着柳条枝，刚刚跟人斗草回来。别人用草，她用柳条，自然全都是她赢。这辈子，要全是开心的事。
“妇人之见！”
“你敢瞧不起我？”胧夜瞪眼睛。
“这三者之中，我现在是缺了哪样还要去抢？”裴衍老神在在地嘀咕。
“女人。”胧夜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没娶妻没纳妾，人都说你有隐疾。”
竟然嫌我老？？？裴衍抬头无语仰望苍天，低下头时已经握住了胧夜的小手，连连解释，“不缺，不缺，我真不缺。”
胧夜一时懵怔，躲避着他的目光，凶道，“动手动脚，我叫人过来打你！”
“我要是能跟你舅舅似的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也是好的。”裴衍爽朗大笑。他不是苏时初，后头有一帮女人为他提心吊胆。他若真死了，景侯府什么都不会变，爵位有人继承，没有人会为他落泪。
胧夜原不知道这些，直到前些日子裴昀过来领着她去见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可真是蛮不讲理，上了年纪有地位的女人都这样，不可理喻。
“你出战，有没有人送你？”胧夜抬起头，目光映着他神情落落的脸庞。一袭青袍，发带子被风吹起，散在耳边。午后的时光脉脉地流去……
“自然是有的，太子亲送出郊外十里。”
“就没有个贴心的吗？”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儿女情长？”
“有没有人心疼你？你娘呢？”
“你话真多。”
“嚯”，胧夜替他感到不值，叹了一口气，扯开去，“幸亏上战场打仗的都是男人，换做是我，单单离家去国这一点就叫我肝肠寸断了。”
“你安心待在家里就好，打仗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打仗确实跟我没关系。”胧夜说，“那天有个很凶的女人找我，自以为是地说了很多话，我一句都没听。”
“是谁？”
“你猜得到。”胧夜慢声细气地教诲他，“此事你弟弟也脱不了干系，你回去把他打一顿吧。那人的脸皮比苏州城还厚，你一定要重重地打。”
“他们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胡话？”
“没听你亲口说，我什么都不信。”胧夜说，“在我老家的庄子里，有个姑娘儿要出嫁了。她大伯过来借钱，她不肯。她大伯就说你今后要嫁的人是跟我一样的，好吃懒做。那姑娘听了就想不开了，得了心病，没过多久就死了。其实那个男人是好的，勤劳踏实。可惜了那姑娘。”
胧夜低垂眉目，眸光盈盈。
前生怕是错怪他了。那会子她病重的时候，裴衍应是上战场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听信了一帮小人刻薄话，叫自己死都死得不痛快。
裴衍的嗓音低沉却又清越，宛若在云边漂浮。“家母素来喜欢棒打鸳鸯，见不得我高兴。”
“景侯夫人容不下我。”
“那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一处小镇，那里有人卖布，有人卖云吞面，还有人卖纸伞……”裴衍说，“去铜麓，那是个好地方。”
“你诓我。”胧夜面颊含笑，心里却是酸楚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你呀，就盼着升官发财死老婆。”
“冤，我真冤。”
胧夜悲从中来，一时哽咽，却又是开心的。
风中有秋海棠的味道，这时节大抵已是开得千重万重了。然而海棠无香。胧夜站在裴衍面前，听他温声道。
“等我。”
“嗯？”
他们的声音皆低下去。
“我说等我打了胜仗回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不等，等不起。”
“没那么久的。”
“我最怕冷清，怕等你，你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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