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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
“在人世间做孤魂野鬼是何滋味?”青灯问胧夜,忘川河里泛起一层涟漪,迎着月光波光粼粼。
胧夜笑道,“白看一场繁华,什么都捞不到。”
她是捱不住寂寞的,拿苦刑三个月跟白洛换了三载岁月,重回两年前的江宁城。
——
江南之隅,苏南之地自古繁华。
初春的午后,慵懒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花圃里的四季海棠开得娇艳,花红叶绿,妆点得精致富丽。胧夜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左家那座旧式的大屋里。她威风凛凛的祖母还没过世,她母亲也还年轻,她那几个姐姐还在笑语盈盈地唇枪舌战。
一时是懵瞪的,过后却是有三四分的了悟。
家里的老佣人陶妈过来,刚踏进门槛就叫嚷,“四姑娘,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睡着?”
陶妈是个未亡人,爱吃大蒜韭菜,头顶几乎全秃了,拿锅底灰抹着冒充假发。她在左府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老太太将她指给左夫人,无非就是为了添足数目撑个场面。
胧夜最讨厌她心急火燎催促自己的样子。她裹紧了被子偏生不动,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陶妈一直认为小孩子都是好骗好哄的,不知冷不知热,平常也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例如胧夜曾看见陶妈将掉在地上的红烧肉捡起来重新放回她弟弟的碗里。
她是不作声的,反正她又不太喜欢那个又刁钻又无礼的孩子。
“四姑娘,辰光也不早了,你好起来了。大姑娘、小少爷都已经准备妥当等在门首了,你再不动身,夫人可是要怪罪下来了。”陶妈不耐烦地碎碎念,胧夜一时搞不清状况。
“动身?这是要去哪?”
陶妈斜眉斜眼地看着她,“哎哟哟,四姑娘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刚跟你说的今儿要去给亲家老太太拜寿,你一早醒来就忘记了。”陶妈连连叹气,嫌胧夜是个小麻烦精。
左夫人的娘家在杭州素有名望,诗缨礼簪之族,门生遍布天下。不然以左大老爷的秉性也早就将她休了,正是看在这门贵亲的份上对左夫人还保留着三分的客气。
胧夜对于外祖母家的印象就是总是热热闹闹的样子,天井里搭棚唱堂会,高朋满座,一时沸反盈天,内宅还有一台戏,供女眷看的。外头多武戏,内里却多是文戏,不是后花园私定终身,就是破镜重圆、皆大欢喜。
外祖母喜欢看戏,但是好像不求甚解,不过是喜欢那种华丽的扮相。花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狭长的凤目闪动着晶莹的光,胭脂从眼角一直抹到下巴,衬托出雪白如琼琚的悬胆鼻。不是什么刻骨铭心之事,也伤春悲秋,拾起水袖哭得梨花带雨。
苏府的女眷是在戏中看悲欢离合,感伤身世,掉一把同情之泪。而像左夫人,她本身就是一出冗长而冰冷的悲剧,所以她总是无动于衷,清冷地嗑着瓜子乏善可陈。
胧夜跟随左夫人出远门,一路颠簸,过了三五天的时日,方才坐船抵达。
嫁出去的姑奶奶前来拜寿,府中的小辈忙不迭地出来迎接。苏府的少奶奶蒋玉枝迎将上来,亲亲热热地握住左夫人的手往屋内迎。
“姑妈一路上来可还顺当?可曾碰上什么趣事儿,等会说给老太太听听,逗个乐子大家一道高兴高兴。这是弟弟妹妹?大半年未曾见,竟这般大了……”
她的话不用接,是专门用来凑热闹的。
左夫人也只是虚虚地微笑着,并不搭话。
从角门出去,绕过三间花厅,门口摆着几盆万年松的大屋就是苏家老太太的住处。
胧夜屏气凝神地进屋,但见一屋子的亲亲眷眷,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都对自己露着一张中秋圆月似的笑脸。
苏家老太太是个一生福禄的人,是以心宽体胖,面容甚为安详。她正在摆弄一盆长子寄来的云南山茶,未注意到左夫人进来,瞧着红艳艳的花跟簇拥侯立的儿媳孙女们拉家常。
“这花呀,今儿拾掇拾掇,明儿它就能给你开出花骨朵来。养花就是好,教人打心眼底得喜欢。”老太太是个极为讲究忌讳的人,府中稍带点白的东西她都叫人剪了花样子粘上。今日是她老人家做寿,头上带着红绒花,脸上搽了胭脂,一身的喜气。几个媳妇,孙女也是彼此心照不宣得穿红摘绿,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既老太太说了话,一堆未出阁的姑娘当中立即有人接过话茬去,拉着老太太描金绣凤大红通袖娇滴滴地说,“老祖宗,您把花夸成这样,那是不是养我还不如养盆花好呀?”
这么矫情,肯定是二表姐苏悦。胧夜私底下想。
“老太太,姑奶奶来了。”
老太太房里的画屏通报,左夫人规行矩步地上前请安,恰如其分笑着问老太太近来身体可还好。
老太太跟一众儿女都是亲近的,但是左夫人很有嫁出去的女儿的觉悟,说话总是别样的客套,叫人听在耳里分外的别扭。是以老太太也跟她说场面话,寒暄舟车劳顿,劳她千里迢迢得过来。
少奶奶蒋玉枝见左大老爷没有一道过来,便问:“姑父怎的不来?这老太太前儿还念叨他呢。”老太太前儿对一众孙媳妇说的是你们的姑父真不是个东西。
左夫人的面容僵了僵。
左大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账,未成婚之前就已有几房姨太太。后来为了娶妻,留了一个最受宠的,将其余的都打发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未几年就把之前空出来的位置给补上了,但似乎还不满足,又在对过街上的一个小巷子置了一份外室。
他如今是在外头住,不管左夫人的死活,有时候回府上,也只是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有事同他商榷倒像稀客一般得难请。左夫人派小厮跟他说过给母亲拜寿一事,但是左大老爷置之不理,她便只能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来了。
便是这位左府的小少爷也不是左夫人所出,而是一位亡故的姨太太留下来的。但是左夫人对外头都道是她亲生的。
父母间的委屈与怨气,胧夜自来是不管的,想管也不管了。她心里头亦难过,然而各自的幸福都在各自的手里。
“近日衙门里有个同僚要调去广东,整治了一桌酒席。他推脱不掉,便去相送了。”左夫人替左大老爷顾全着面子,“老太太的寿辰他实在是走不开,叫我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老太太闻言半晌才笑,自己什么时候生了这么一个贤良淑德、忍辱负重的女儿了。
她懒得管,也不信,笑呵呵招呼云嫦、胧夜过去吃果子。
——
灯火掩住了月色,今日唱的是西厢记,崔莺莺责怪红娘“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
苏府的姑娘吵吵闹闹,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娇纵,胧夜被围在中央,脱不得身。苏家大姑娘苏笑将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放到她掌心中,催促她快去快去。
胧夜不情愿,皱着小眉头怏怏不乐得望着她。
“你年纪最小,不知礼数也没人见怪。”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嗳,我看起来比较大。”
胧夜耷拉着眼皮,听着她连篇的鬼话,勉为其难得问:“见了他,我该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他拆了折纸就明白了。”
几个小丫头躲在堂屋外,偷觑着里面。在座的都是苏家太爷相识多年的至交或者故人之子,皆在朝中当差办事,话藏机锋,从老成持重中透出一点深不可测的城府。
“哪个?”胧夜悄声问。
苏家大姑娘也不直接道明,只半垂着眉眼大咧咧地说是最玉树临风的那一个。
胧夜指着其中一个长得歪瓜裂枣的问:“是不是他?”
苏家大姑娘鼓起脸踢了她一脚。
胧夜撇撇嘴,不乐意了,仰起头道:“既要叫我当红娘,又不告诉我张生是谁,我不高兴了。”
苏大姑娘无奈地瞧着她有恃无恐的样子,手指轻点了点,“呶,那个就是张生。”
胧夜一脸坏笑,其实刚才她就瞧准了是他,但是使坏心眼非得让苏家大小姐亲口说不可。她拿着同心方胜伸出头探了探屋内,坐在最下首的有个羽冠墨发的公子,穿紫蟒,腰白玉,风姿落落,话虽少但气宇不输于人。
胧夜想把方胜丢进去,然后撒腿就跑,但是苏笑不同意她这种做法,乔张做致地说她太过鲁莽,不够庄重。胧夜想难不成让她硬着头皮冒冒失失地闯进去给外祖父请安,给在座的敛身施礼,然后嗫?大声对张生说外头有个崔莺莺找?
她觉得这样她会被苏笑吊起来打一顿的。
她候在雕花隔扇外,等他出来。因为隔得近,所以也能听到一些他们的谈话。
“通州大营又换了边防。少将军,你在京畿屯所中任职,这事你可知道?”
“咳咳,今晚只谈风月,不论政事。”苏家太爷低头咳嗽。
“我和少将军在铜麓打仗的时候,抓到三个姑娘,问他要不要。他竟然说不要。果然都尉大人还是年纪太轻,不晓得其中的滋味。”
苏家太爷咳得更厉害了,简直是想咳死装听不见。
胧夜本来以为他们是在谈论家国大义,结果竟然是这样的。她听那个人说的是“南蛮之地的乡野村妇,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你喜欢,你自个儿欢喜去。”她记得这是《登徒子好色赋》里宋玉用来讽刺登徒子好色成性的话,是以想劝苏笑死了这条心吧,这个人嘴巴太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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