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赋(重生)

　　这一病就是大半年的光景，等到桃李结子时，她都未痊愈。

　　病中光阴，过得糊涂。

　　不知从何时起，左夫人、大姑娘等人就开始背着她影影绰绰地说些什么。

　　妇道人家，她们避着人想说的话多了去了，胧夜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好久没有看到裴衍了。这般突然对自己不闻不问，叫人心乱如麻。胧夜思来想去的，竟然没能记起他的容貌来，倒是裴昀那副贼头狗脑的样子时常在她眼前晃，跟黑白无常跳舞一样。

　　一天，她醒来就哭了。

　　左夫人惊慌失措得进来，但见她坐在南窗底下，气色似乎好了一大半，面颊上有一抹轻浅的委屈。

　　“娘，你没给我留柿子吗？”胧夜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问。

　　左夫人瞟了一眼窗外光秃秃的柿子树，说道：“这棵柿子树病了，今年就长了一个柿子。我小时候听我外祖母讲，这叫独果，吃了以后必定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她指给胧夜看，树梢顶有一盏小灯笼，半青不黄，“我叫丫鬟小厮替你轮班盯着，怕有人馋嘴偷了去。等过些日子，你病好了，我叫人摘下来你记得吃……”

　　胧夜眼眸半垂，似听非听，满腹心事的样子，忽然抬起头来打断她，“娘，裴公子是不是另外定了亲？”

　　猝不及防的猛然一问，左夫人来不及遮掩情绪，心里一酸点着头掩面而泣，“四丫头，你可要想开点呐。”毕竟是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落谁身上谁高兴，没落谁身上谁难过。

　　左夫人痛哭了一阵子，抽抽噎噎地问她是谁告诉她的。

　　胧夜面上一抹惨淡而无奈的笑，“是做梦梦见的。”眼睛上起了一层水雾，胧夜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怕泪珠儿破了，滚落下来不好看。

　　今年的柿子吃不上了，明年的新米也吃不上了，胧夜心中有数。昨儿听见左大老爷对左夫人说大夫开不出方子来了，人参燕窝不用灌下去了，用了也是白浪费。

　　这病无望了，她伸出手臂对准秋日那抹疏漏的光，空牢牢的好似还想抓住什么，毕竟还这样年轻，大千世界都还没有看够。可是绝望是在眼前的，细瘦干枯的骨架子，蒙着一层白缎子，像柿子的横枝，一下一下在秋风中扫落。

　　她一寸一寸地死了，然而还有人惦记着她的死相。

　　大姑娘云嫦带了人来看她，金灿灿得晃人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上身穿着青莲色的紧身比甲，一眼望去全是胸脯子，胖对了地方。红绫披帛衬着实在算不上纤细的腰身，下面是一条胭脂色纱挑线缕金百蝶拖泥裙子，瞧着像莲花太子哪吒。然而她的脸却是不够可爱的，正正方方的容长脸，庄严宝相，却是窄眉小眼。大抵是比较受家里面的宠爱，胸前还挂着一个个沉甸甸、足有四寸高的长命锁。走起路来，一坠一坠，像人家怀了五个月的孩子，胧夜看连环画上的狗熊也是这个样子的。

　　她断定自己是不认得这样面相俗气的人的。

　　“我听说左家的四姑娘长得标致，特地赶来瞧瞧。”那位小姐一边说，一边使着劲儿打量胧夜，眉宇一点一点得皱起来，好像是大所失望的样子。

　　然而，失望过后就是得意的笑，鄙夷与愤懑神色都也是有的。

　　“江宁毕竟也不算是个多大地方，人都没多大的见识的。就像庄子上的那些妇人，瞧见别人家穿红披绿坐轿子的官太太娇小姐，就觉得要美到天上去。”那位小姐含笑对云嫦道，“京城里太太小姐多了去了，看惯了就觉得稀松平常，倒不会觉得哪家的特别美些。”

　　听她的意思，胧夜的漂亮是没见识的村妇说的。而没人说她漂亮，是因为她待在京城，大家都是这样才貌倾城的。

　　胧夜觉得没必要接她的话，这么丑的人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不知是从哪里得了消息，左夫人突然慌慌张张得进来，瞧见屋子里有些怪异的气氛，连忙堆着笑，对那位小姐说，“姑娘请坐些，吃糕点。”

　　她都未细看，就把景侯府送过来的糕点往她跟前递。那红漆托盘底下一个墨染的“景”字格外的刺眼，静静的是一段嘲讽。

　　许是那位小姐也瞧见了，便撇着嘴嗔怪道，“衍哥哥这人就是这样，总把人当小孩子哄。”她没有伸手去接，往虚空处横了一眼，好似那头站着裴衍，会觉得这样子的她很娇俏。

　　她一点都瞧不起这点礼，可就算是这种她瞧不起的东西，她也是有的。她接着道：“衍哥哥送来的，我都分给底下的弟弟妹妹吃了。我是不爱吃甜食的。”

　　满腹的牢骚，明明配不上裴衍，却还有底气去挑剔他的不是之处。大抵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相爱的人总是闹别扭，不爱的人倒是相安无事。胧夜扯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其实她和裴衍并不熟，她已经忘记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了。

　　胧夜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

　　云嫦远远地坐在另一侧，眸色平淡，竭力装作与胧夜关系疏远的样子。胧夜觉得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富贵人家的小姐的底细，可是她都不跟自己介绍介绍，她不是一向都是礼数十足的吗？难不成在将死之人面前，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了？

　　谁知道姐妹是啥关系，天生的死对头！胧夜看不惯云嫦，觉着她没安好心，猜测大抵是因为这件事不光彩，所以她高风亮节地少参与。这就是她的大姐姐了，明明是始作俑者，却往往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

　　云嫦的品性，胧夜瞧不起。她带来的人，胧夜更是不屑。

　　一位四九城的名门千金，特地跑来二京，想知道自己未成婚的良人之前看上的姑娘是有多风华绝代，遗世独立。最终见着了，便觉不过如此。站在最终胜利者的角度怪夫君没有眼光，这等次品如何够得上景侯府的门楣？

　　这种行止说出去叫人道她心胸促狭，所以她定是避着人来的。然而，事实上就是有这么一回事的，胧夜记着自己曾像一件陈列在底下铺着红纸的方盒柜上的货物一样供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也许没这么高档，是草市之中摆在一块脏兮兮的蓝白油布上的赝品，已经廉价，却依旧有人觉得不值这个价。

　　是谁把她拿出去现眼的？

　　那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又说了一隆通的闲话方才走，云嫦出去相送。刚走到门口，左夫人就将她拉到一侧，怜悯地望了一眼胧夜，压低声音问左大小姐，“这是哪家的姑娘？”

　　云嫦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云嫦装得无辜。

　　左夫人愣了愣，“就是那位跟景侯府新定了亲的姑娘？你怎么可以把她带到四丫头的跟前来，你这不是催她快些死吗？”左夫人又惊又气。

　　“我哪里能想的这么多？她说要来看看四丫头，我就带她来咯。”圆谎似地云嫦又加了一句，“她也是一片好心。”

　　云嫦不服气左夫人的指责，认定自己是无错的。

　　左夫人好生的无奈，与云嫦在门外又是一番絮语，后复走进来，做出一种公允神色却说不公道的话，“这尚书府的姑娘也不怎么样嘛。”

　　这就是自己的母亲了，总是要维护自己的。

　　胧夜盈盈笑着嘟起嘴，一脸的满不在乎，俏皮地道：“就是说喔，我也觉得不漂亮。”

　　她觉得漂不漂亮有什么用，裴衍觉得好就是了。胧夜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心道如果不是这病，哪里轮得到她。

　　转眼她又想，这样想太过悲哀了，仿若自己非得嫁他不可。

　　——

　　重九过后，天气一阵寒似一阵。窗外那个柿子还没成熟就被秋霜压弯了树枝，在风雨凄凄的夜晚掉落下来。

　　“咚”的一声，像一脚踩空，酿成大祸。

　　胧夜听见了，第二天却没有过问，只是趁着左夫人还没有起床，自己爬起来去够妆台上的铜镜。

　　东方初有曙色，晕散了半尺云边，隔着帘栊望去好像一匹染坏了的青纱布，沉郁不堪的颜色。

　　镜中的人，骨瘦如柴，青丝枯槁。原本俏丽标致的脸泛黄成了一张澄心堂的纸，眼底印着浓重的青晕，像灯笼上的画被烧出了两个炎炎的大洞。面颊处却有些浮肿，映着秋日里那痕残破的天，云彩底下搁着一缸许久未换的冷水。

　　胧夜不认为这就是自己，一定是因为天色不够明亮，自个儿看错了。

　　左夫人过来时，发现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轻纱小衣，赤着脚坐在妆台前。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一竿篁竹，现在枯死了一大半，摆着不好看，砍了派不上用场。

　　“你这孩子怎么起来了？还不赶紧去躺着？”左夫人待要盘诘责问，胧夜却忽然丢了镜子，一下子恍若连魂都去了，哭着问左夫人，“娘，我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左夫人闻言错愕，眼泪夺眶而出。

　　胧夜哭过一回后却是再不敢表露出悲伤神色了，死的那一天，她白日里还在问左夫人冬衣有没有给她备着？即便是死人，也是会冷的。

　　左夫人喑哑，这些天她在忙别的。活人不能为死人所累，即便失去了再不会回来。

　　左夫人与尚书府的太太在会客厅里互称亲家，左家新交了好运，左大姑娘要做尚书府的少奶奶了，文定已过，连庚帖也互换了。虽然左大姑娘原有婚配，但是大姑娘志存高远觅了高枝飞出去就不会再飞回来了，左府还可以将二姑娘嫁过去以做补偿。左家有的是女儿。

　　冷雨从掌灯时分开始下，一直淅淅沥沥了一个晚上。翌日清早，左家在金铺订了一套头面，在棺材铺买了一块寿材。

　　一个女儿凤冠霞帔，一个女儿在土里埋葬，人生不见得都只有不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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