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颜

　　闹钟第二次响起时，我挣扎着从温暖的被子里钻出来。打开衣柜看来看去，始终找不到一件顺眼的外套。穿上厚毛衣，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
　　飞快地收拾好一切，提起挎包跑出门。公交车站离住的地方不算远，我跑到站台时，车正缓缓驶来。
　　人群涌向车门，每天这个时候，车总会很挤，赶着上班的人们从这里开始忙碌的一天，我也一样。
　　把挎包抱在怀里，顺着人群往前走，手拉住车门正要上车，围巾被猛地往后拽，呼吸有些困难，下意识地后退，却被挤车的人推向前。
　　拼命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几声尖叫，挤成一团的人们迅速散开。
　　身后，白色围巾拉开一定的角度，绷得直直的。一人僵着身子跪在地上，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围巾，她的脸被某种利器削去了一大块，鼻子也少了一半。
　　眼中血红的一片，头皮阵阵发麻，想移开脚步，腿却很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手胡乱地扯开围巾，发疯地大叫。
　　之后发生的事情仿佛都笼罩着白雾，模糊不清。急救车来了，警车也来了，耳边叽叽喳喳很烦心的说话声，世界很吵，吵得头晕。
　　只是心里隐隐涌起一丝莫名的畅快，干燥的发疼的脸颊痛楚消失了，皮肤犹如重获新生般，很自由很舒服。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睦凡来接我离开时，和其他人一样，他认为我受到过度惊吓，神经有些失常了。

　　“送我去公司吧。”车驶出停车场时，我轻轻侧过头对睦凡说道。
　　他有些意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心情不太好：“不回家休息吗？你脸色很难看。”
　　我摇摇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项目今天必须完成。”
　　睦凡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看着前方，专心地开着车。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没有。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这种可笑又无奈的相处方式是时候结束，我尽可能慢而清楚地说着：“分手吧。”
　　猝不及防的急刹车，车内很安静，我听得到身后的刹车声和骂声。
　　睦凡手握着方向盘，愣是一声不吭，我看得出他的委屈，只可惜两年时间不足以让我了解他的个性，也没能让我爱上他。他曾说我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然而我记忆中的时间却只是两个三百六十五天。
　　其实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时间，而是我们太像相互尊重的朋友，比普通朋友关系近些，却远远不及恋人的程度。我们之间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但我们都没能找到那是什么。无法再前进，我们最远也就只能走到这里。
　　车启动，向前开去，城市喧闹的街道，车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风景。温度略微偏低的身体里，有些情愫越沉越快，落入冰冷的黑暗中。

　　走出电梯刚好十一点半，快步走到位置前，放下包，打开电脑。故意无视项目经理一脸的不高兴，也没有去前台解释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摸了摸失去围巾保暖的脖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今天的感觉太糟糕了。
　　简单的吃过午饭，便埋头处理项目，看表时已是傍晚，下班在即，可手中的事仍有一大堆。
　　下班后，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少，四周越来越安静，最后只剩和我一起赶项目的柳欣。柳欣比我大一岁，性格很好，脸上常挂着笑容，这和我恰恰相反，我总是开心不起来，老觉得心里空得很，就算是假装的笑容都很少。
　　夜深了，望着显示器的眼睛干涩的痛，将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伸了伸懒腰。柳欣从一旁的座位上探出头：“怎么，累了？”
　　我点点头，今天确实感到有些累了，很多很多事情，垒在一起想恐怕都得神经衰弱，而我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于是，我只得选择遗忘，把所有不好的不顺心的统统丢掉。
　　“困了你就先回家吧，反正没剩多少了，我来处理。”柳欣说着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带着一股能安慰人心的力量。
　　就算真是想离开，我估计自己也不会答应，毕竟这是我的工作，柳欣是我的搭档，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于情于理，我都该留下。
　　我站起身，捶了捶背：“想喝什么？我去买。”
　　“可乐。”柳欣开心地回答着，转过头继续在电脑前奋斗，她伸直胳膊，冲我挥手，“快去快回。”
　　我揣着硬币晃出办公区，穿过前台，门外是走廊，走廊不长，灯光也很明亮，左墙有两个自动贩卖机，我走过去时，正好有另一人也走过来买饮料，是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生，面生，估计是新来的同事。
　　我买好可乐后，她还在选，可能是在犹豫喝什么比较好，我转过身，一个声音竟从背后幽幽飘来：“寒若沁，你是谁？”
　　莫名的无厘头的话令我一振，僵在原地没动，寒气从脚底往上窜。
　　不对，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她戴着的那条白色围巾……上面暗红色的印记，不，这不可能，我明明已经……
　　硬着头皮转过身，走廊上不见半个人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抓紧手里的易拉罐，仿佛它能给我力量似的。走廊上的灯光依旧很明亮，只是似乎亮得过度了，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朝着左侧走去，走廊尽头是透亮的玻璃窗，窗外是这个城市的夜景，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黑夜里静待黎明。
　　只是忽然，仅仅是忽然，我又看到了她，在玻璃窗映出的走廊中，与窗外的景色交错在一起，她站在自动贩卖机的旁边，就是她一直所在的位置，只是这次她不再盯着贩卖机，而是看着我的方向，看的我不知所措。
　　奇怪的是，令我恐惧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我自己，我同样看见了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然后没来由的害怕，感觉很不可思议，但就是怕，怕到不敢看自己。
　　我忘了从何时起我开始讨厌镜子，讨厌玻璃，讨厌一切能见到自己样子的物体，说不出缘由，等我发现这一现象时，已经变得回避自己的相貌了。
　　她笑了，转过身走开，我刚要松一口气，却从玻璃的反射中看着她推门走进了公司。
　　我闭上眼睛强制平静情绪，随后转身冲向门，跑过前台，跑进办公区，位置附近的灯亮着，桌上点点血迹，范围很小，可还是看的我胆战心惊。
　　柳欣不见了。

　　站在座位前，手伸向桌上的血迹，指尖的猩红令我一时有些恍惚，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大声叫喊着柳欣。然而没人回答，没有人在这儿，除了我，或许还有她。
　　很空旷的开门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昏暗处，会议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她站在门边，门缝里漆黑一片。她又笑了，走进会议室去，我迟疑着，脚却不由自主地跟上前。
　　刚迈入会议室，就绊到了地上的不明物体，差点摔跤，伸手打开开关，灯却没有亮。抓出衣兜里的手机，蹲下来，凭借微弱的光线照亮脚边。
　　粉红色的高跟鞋，镶有蝴蝶图案的珍珠贝，一双很眼熟的鞋子。手不由一颤，缓缓地向上移动，黑色牛仔裤，米色大衣，手抖得越发厉害，几乎拿不稳手机。
　　领口处的色彩红得眩目，脸……那张脸……
　　我用力捂住嘴，握着手机的手缩回胸前，人一下坐在地上。第二次，今天第二次遇到这种事，被削去了一大半的脸。谁，是谁如此残忍？
　　我慢慢向后移动身体，缩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大脑完全陷入混乱，耳边嗡嗡直响，呼吸都变得极其厚重。
　　墙的另一边突然传来的说话声险些令心跳停止。
　　“这边没有找到。”
　　“这边也没有。”
　　“楼梯和走廊都没有看见人。”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再去找，仔仔细细地找，一定要把她找出来！”粗暴的声音叫嚣着，我下意识地朝墙角又缩了缩。
　　“可是，都找了好几遍了，可能已经逃走了。”
　　“不可能！她肯定还在这儿，少废话，马上去找！”会议室的门被大力踢开，一人走进来，开关按的啪啪直响。
　　灯没有亮，又是几声骂声，心提到嗓子眼，努力将自己藏在高大的绿色植物后面。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不敢呼吸，背靠着墙，睁大眼盯着眼前的黑色，很担心我的脸，怕它也残缺不全。
　　脚步声停在盆景前。
　　屏住呼吸，闭上眼，若是真的绕到后面，我相信我也只能闭着眼睛迎接永远的黑暗了。叶片切断的声音钻入耳朵，有东西落在身上。
　　“竟然是这东西，还真像个人。”声音稍稍远了些，沙沙的重物拖动声与脚步声一起移向门的方向。
　　悬着的心没能放下，欢快的圆舞曲音符打破了宁静，紧绷的神经霎时崩溃。我机械地低下头，手里白光跳动，屏幕上显示着对方的名字，这将成为永远无法接通的死亡电话。
　　盆景被移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杂乱的脚步，手电筒的光照在身上，三五个人围上来，最前面的那人皮肤黝黑，高大魁梧，手中握着一把跳跃着光芒的长刀。
　　手机被强行抢走，电话接通了，交谈的内容令我很是诧异。
　　“怎么，睦凡，不上来关心一下女朋友受伤没有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分钟后，灯火通明的办公区，睦凡手提食物袋走了过来：“我买了夜宵。”
　　我望着他，等他给我一个答案解释发生的种种，可他仅仅是轻轻拥住我，温暖的话语少了些温度：“没事就好，吃点东西吧。”
　　我并不打算被这样糊糊涂涂地搪塞过去就算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了柳欣？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随心所欲的杀人？”
　　我推开睦凡，留出一定的距离。若得不到能骗过自己的理由，与这样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多呆一秒我都无法忍受。
　　站在最前方那个颇像头目的皮肤很黑的人悠闲地晃过来，把手机递给睦凡：“她的状态看来很不好，你什么都没告诉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伤害她。”睦凡眉头紧缩，“这里没有你在找的东西。”
　　黑皮肤的人一把抓住睦凡胸口的衣服，几乎将睦凡拖离地面，他举起手里的长刀，刀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寒光。四周的啰喽围上前，我惊讶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心里一紧，想也没想便跑过去拉开拿刀的手：“你干什么？你放开他！”
　　那人松开手，睦凡顺势往后退了两步，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打量着周围的人，做出了退让：“我们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思考片刻，最终还是扭过头看着睦凡：“进来喝杯水吧。”
　　睦凡一脸的意外和不确定。两年来，这道门如同我们之间的界线，他从不曾要求进屋，只要我一个不满的表情，他就会后退，退到我画的安全线之外，在外面静静地注视着我，让我安心地呆在线以内。
　　走进客厅，睦凡显得有些拘束，他将食物袋交给我：“这个已经冷了。”
　　我端出盘子，将冷掉的糕点一一排好，放进微波炉。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一瓶牛奶，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于是，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
　　睦凡姿势端正地坐在沙发上，他有点紧张，不时看着地毯，小心地问道：“若沁，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开始后悔刚才把他叫进来的决定，“睦凡，难道你没注意到吗？你说话时从不正视我的样子，你并不想看见我，常常刻意回避，这样我们如何在一起，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我不是刻意回避……只是……只是不敢看……”睦凡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
　　“……”
　　这次他没有回答，仿佛在犹豫怎么会更好些，隐隐有些失望。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对吧，连相互信任都办不到，在一起有何意义？怀揣一大堆秘密，你瞒着我，我瞒着你，这样的游戏很有意思？”
　　听出我的口气，睦凡有些急了：“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刻意不告诉你，只是这些事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反正就是不能告诉我。”话音刚落，心底沮丧蔓延，失落中脸猛地剧痛，痛到抓狂，手指不停的在脸上乱抓。
　　“不要这样伤害脸！”睦凡用力按住我的手，音量陡增，很是激动，“忍耐一下，忍耐一下就好了。”
　　“放开我。脸好难受，好痛，我的脸好痛。”我拼命挣扎，痛得眼泪一直往下落。睦凡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让我再在脸上留下伤痕。
　　痛楚持续了约十分钟，等到稍稍缓过气来，我揉了揉哭红的眼睛。睦凡盯着我脸上划出的新伤口，不禁叹气，他温柔地搂着我，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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