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推开房门，许曼的脚步声便湮灭在厚实的地毯里，好在夜视能力还不错，不然绝对会摔个跟头。
　　这是一间看不见阳光的客厅,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封闭了外面的光源，要不是壁炉里的火光，几乎看不清坐在卧椅上的这个中年女人的脸，暗沉的肤色，郁郁寡欢的眼神，细细的手臂搁在椅把边，上面有数条暗红色的伤痕。

　　自从闺蜜孟筝的妈妈于娜娜与她爸孟衡之离婚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基本足不出户，听不得大声，见不得阳光，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从一个女企业家折磨成了妄想症和抑郁症患者。

　　在于娜娜的妄想里，还有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男主角”。

　　许曼轻轻地坐到她的对面。

　　于娜娜像个木偶似地把头一点点地移向她，在看清来人以后，就像复活了似的，眼里绽放着光采：
　　“怎么才来？”

　　借着火光，许曼看了看手表：
　　“时间刚刚好。”

　　于娜娜朝她抛了个媚眼，嗔怪道：
　　“我这不是正想着你嘛~。”

　　面对向自己像对男友一样撒娇的长辈，许曼不动声色地问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好吗？”

　　“嗯。”许曼避开于娜娜盯着她不放的眼睛，“天气真好，一起出去走走？”

　　“不了，我很累。”

　　“昨晚没休息好吗？”

　　“睡不着。”

　　于娜娜的回答只有只言片语，似乎没有力气多说什么。

　　“为什么睡不着？”

　　“会做梦。”

　　“害怕做梦？梦里有什么？”

　　“梦里有……你。”

　　“我做了什么，让你害怕？”

　　“你……又不是你。”

　　“我，又不是我，那是一个很像我的人？”

　　“哦……我很累了。”于娜娜拖长了语调，突然恢复到最初的神情，茫然的，木木的，像被剥离了灵魂。

　　“不想和我说话了？”

　　于娜娜摇了摇头，仰起头，闭上双目：
　　“我要睡了。”

　　“好，好好休息，下回再来看你。”

　　许曼帮她盖好毛毯，正要离开，忽然被一把攥住：
　　“你真的不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

　　“你走了，还会来吗？”

　　“会的，每周六上午十一点，我们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离婚对一个女人的伤杀力究竟有多大？大到让精明能干雷厉风行的于阿姨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大到她必须给自己虚构出一个爱人才能活下去，大到连许曼也觉得婚姻像迷雾笼罩的森林，未知的变数令她望而生畏。

　　从于娜娜的房间出来，许曼闻到了一股烟味，孟筝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指间夹着她常抽的爆珠烟，茫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又是一番天地。孟筝看起来平淡无波的表情让许曼心里一动，不得不开口说道：
　　“唉，阿姨的病总是不见起色。要不，找别的心理医生来看看吧？”

　　“她只认你，你来过以后她总能安稳些，也肯吃点东西，换了别人只怕更糟，不吃不喝不睡的，再想着法儿伤害自己，让我怎么办啊？”

　　“少抽点烟。”

　　孟筝回过头，随手将烟碾灭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抱歉，我知道你讨厌烟味。”
　　“我没关系，烟是美容的大忌。”

　　“反正天天昏天黑地忙公司的事，又没人追我，无所谓啦。”

　　“说实话，直到发现我妈生病前，我都不知道她有那么爱我爸。小时候，他俩起早贪黑地忙着卖服装，忙着开公司，永远都那么忙，白天永远都不在家，要不是你和王阿姨时常来看我，时常把我接回你家，我就像个留守儿童，在保姆的玩忽职守下，给自己叫外卖，洗衣服，倒垃圾，仿照他们的笔迹在作业本和成绩单上签名。”

　　孟筝的语调越来越快：
　　“日子久了，有时候，我爱你的家甚于爱我自己的家，暗暗希望我爸妈干脆每天都不着家，这样我就有借口永远地住在你家，做许叔叔和王阿姨的女儿了……曼曼，我爸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他自己，我妈拼命地挣钱自己又花不完，只是为了更好的养活我吧，我却那样地抱怨她，是不是太不孝了？所以，报应终于来了。”

　　“小筝……”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许叔叔和王阿姨，比起你，我这个父母双全的人实在不该有诸多抱怨。”

　　“没关系。”

　　许曼下意识地捏紧手腕，竭力控制住起伏的心绪。虽然身为心理医生，常常以上帝的视角对待病人，总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坚强到与脆弱无缘，凭着书本上的理论和实战经验就能剥茧抽丝，化解他人的心结。事到临头，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不堪一击，被七情六欲击打得手足无措溃不成军。

　　有时候，痛苦与幸福竟源于同一件事。

　　心理咨询所的来访者与日俱增，奖金自然是跑不掉了；偏偏空调坏了，修理人员的档期又排到了下周，寒冬腊月，室外再好的太阳也驱散不了底楼的阴冷。

　　趁着许医生和来访者都不在，孙柔站起身来松松胳膊抬抬腿，抱着热水袋蹦蹦跳跳转着圈儿，直到眼尖的她看到许曼走进了院子。

　　“许医生，你回来啦。”许曼刚步入底楼，就看见孙柔正襟危坐，笑容可掬地向自己汇报，“今天一上午就有五个预约。”

　　许曼公式化地点了点头。

　　“哇，瞧你这黑眼圈，我这儿有面膜和眼霜，要不要？”

　　“不用。”许曼加快了脚步，唯恐对孙柔的瓶瓶罐罐避之不及，这些日子失眠几乎是家常便饭，什么化妆品也拯救不了失眠造成的恶果。

　　她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回头问道：
　　“都是新咨客吗？”

　　“四女一男，全都是新预约的。”

　　“哦。”许曼眸里的亮光熄灭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不得不转移话题，“屋里有些冷，是不是空调坏了？”

　　“可不是吗，修理的师傅要到下个礼拜才过来，真是越坐越冷啊，我的手脚都要结冰了！”孙柔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可怜兮兮地瞅着许曼。

　　“辛苦了。”许曼顿了顿，又说，“一会儿给你发个红包。”

　　许曼转身上楼去了，助理孙柔对着老板的背影奉送了个比心，心里感慨万千，许医生这个人家世好，样貌好，性格好，工作好，什么都好，除了沉默了点，不幸了点。

　　许曼走进二楼的咨询室，随手将手机丢在桌上，没有任何短信和来电的手机像个黯淡的星球，看不见一点光。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

　　可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不，不止一个解释，简直快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明明都师从乔臻老师，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妹，为什么在乔老师家装作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冒充咨客找她做心理咨询？寻找A先生只是他的幌子，亦或他就是A先生本人？他是想试探她的实力还是……？种种问题在心里盘绕，剪不断理还乱，找不到答案。

　　天刚晴了一天，傍晚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没由来的，许曼总是讨厌雨天。阴沉浓稠的乌云，潮湿黏腻的空气，没完没了的雨滴。面对大自然的淫威，人类采取的防御措施从古至今几乎都在原地踏步，更可怜那些阳台上的绿植，只得任由自己在雨打风吹中摇晃。

　　最后一个咨客离去后，孙柔关了电脑，切断了饮水机的电源，只留下一盏壁灯发出淡淡的光晕。
　　门铃突然响了。

　　孙柔心里咯噔一下，偶滴个神啊，快要下班了，不会又有新上门的咨客吧！当她看着可视电话里的人影时，顿时面颊燥热，心如小鹿乱撞，故作矜持地问道：
　　“请问你是哪位？”

　　“你好，我是顾家深，许医生的朋友。”

　　哦，原来深先生的名字叫顾家深。

　　孙柔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下开门键，撑起伞，心一横，就冲进了雨里。

　　路灯下，她再一次看清了他那俊美的长相，高大挺拔的身材和稳健的步履带给她说不出的安心。

　　“你好，我叫孙柔，上回我们见过面。”

　　“嗯，我知道，你是许医生的助理。”

　　原来他记得自己！

　　正当孙柔陷入无限激动花痴的状态之中，顾家深已经走进底楼，与从楼上下来的许医生不期而遇。

　　许曼不得不承认顾家深的出现让自己的心竟然产生了一丝悸动，等到两人面对面坐下时，她重新恢复了冷静理智，这时候他主动来找自己，必定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

　　她的眸光瞥了前脚刚要迈进门来的助理一眼：
　　“孙柔，下午的预约全来过了吧？”

　　“嗯。”

　　“没事了，你下班吧。”

　　“拜拜，明天见。”咨询所医生兼老板既然发话了，毫无办法的孙柔，只能带上门黯然离去。

　　许曼一言不发，等着他的解释，却听见顾家深轻声问道：
　　“你知道A代表了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她曾告诉我，A指的是abandoned。”

　　“嗯？”

　　“被抛弃的意思。”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所需要的是完整的解释。”

　　“我的确一直在寻找失踪的A先生，因为心情长期烦闷郁结曾找乔臻老师做过心理咨询，后来成了他的学生，可在昨晚之前，我并未料到你也是他的学生。”顾家深语气诚恳地说道，“今天要向你道歉，是因为我对你隐瞒了一点。”

　　“隐瞒了什么？”

　　“我知道A先生住的是你家的房子。”

　　原来，他知道A先生住的是我家的房子。

　　原来，他来咨询所的目的是为了从她这个房主那儿查询到房客的信息。

　　许曼的心瞬间落了下去，不断地落下去，好像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从一个精巧的开头坠落到再俗套不过的结尾，失望、失落亦或是五味杂陈。许曼的嗓音恢复了清冷：
　　“哦，原来是这样。出租房子的不是我，是我舅舅的助理吴小琼，等她休假回来了，或许就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谢你。”

　　“不用谢，如果找到她了，你的心结能解开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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