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雨，还在下个不停。

　　出租车的雨刮器不断地划开玻璃上的雨水，空寂的街道从眼前一闪而逝，沉溺于思考的头脑像关了电闸的机械一样渐渐停滞，沦为白茫茫的荒原，直至思念路的路牌于拐弯处赫然出现。

　　看到这个每天都要经过的十字路口，许曼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忽然，空荡荡的路面急驶来一辆摩托车，车灯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刺破了夜色，出租车司机来不及踩刹车，方向盘一滑，车子向路旁的电线杆猛冲过去。

　　许曼的心在狂跳，额角渗出了汗水，手脚几乎是麻木的，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待预料之中的撞击。

　　雨更大了，风在低吼，冰凉的水珠不断拍打在她的脸上，耳边传来喋喋不休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无法听清内容。

　　她疑惑地睁开眼，昏暗的车灯中，并没有出现预想中剧烈的碰撞，车子依然在前行，只是有些颠簸，坐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的两个人，似乎正在争执，语速极快，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尽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她一眼认出了他们。

　　震惊、激动、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忽然，一道剧烈的闪电映亮了整个车厢，坐在驾驶位上的两个人影在这片光芒中一瞬间消弭于无形，模糊的视线骤然变得清晰，许曼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后座上，雨刮器依然殷勤地工作着，电线杆近在咫尺并没有撞上去，一个外地口音炸得耳膜嗡嗡作响：

　　“哎呀，司机大哥，你没事吧？”

　　“你会不会骑摩托车啊，吓死人不偿命啊！”

　　“对不起，对不起，雨太大了。”摩托车小哥转头又向许曼道歉，“小姐，对不起啊。”

　　“没……事。”

　　摩托车手朝后座的女友喜气洋洋地看了一眼：
　　“看吧，我说没事就没事。”

　　“要真有事，一百个你也赔不起！”

　　“凭我的车技，哪能啊？”

　　“别得瑟了，没事赶紧走吧。”

　　这对情侣短兵相接完毕，摩托车再次出发震耳欲聋的噪音，风驰电掣而去。

　　许曼惊魂未定。

　　方才快如闪电的一幕太过震惊，大脑仿佛出现了一段空白，一时间无法梳理：难道是近来自己的情绪过于压抑，工作太过繁忙，出现了类似精神分裂症的征兆，产生了幻觉？是不是又该去见自己的心理督导乔老师了？

　　出租车绕过街心花园，在思念路158号停下，许曼在玄关处的擦脚垫上使劲蹭了蹭鞋底，往里走去。

　　底楼亮着一盏孤灯，左侧靠墙是一排简易书架，书架上方挂着几幅水彩画，前面则是一圈浅黄色的沙发和茶几，偏右侧是助理孙柔工作的前台……自从负责清洁和家务的马姐回乡探亲，这幢小楼每晚除了她空无一人。

　　这里的一切几乎涵盖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从未想过，再给自己的人生增加些什么，比如男朋友、老公甚至生个小孩。孤单久了，孤单就成了习惯，如同守着一个难以割舍的恋人。或许，直到她老到不能开诊所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吧。

　　这时，手机微信提示音轻轻响了一声。

　　【到家了？】

　　【嗯。】

　　【晚安。】

　　【晚安。】

　　许曼将自己重重地靠在沙发上，除了在咨询室，她不该走近咨客的生活，一个和来访者过于熟稔的医生，必定会失去客观冷静的分析能力。可是——这个住在她家老房子隔壁的男人，书架上整整齐齐排放着A先生的样书，他递给她的马克杯上那夺目的A字样，也是他为失踪的A先生特别定制的茶杯，提到A先生时他的眼眸湛满了激荡的色彩，好像失踪的不是一个女性朋友而是心中的宝藏。

　　在这物欲横流恋爱速食的时代，一个看上去有些不羁的男人拥有如此执着的深情让许曼心有感佩，方才临别前的对话又在她的脑中盘旋起来：
　　“能不能告诉我，你朋友失踪前住在哪里？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的人比较多，也许能帮你问到她的下落。”

　　顾家深默默地望着她，眸光像个惑人的陷阱，让她的心微不可察地颤动着，就像《Inception》里的柯布在梦境中见到亡妻梅尔时，那永不停歇转动着的陀螺。

　　“复兴街888弄5号楼502室。”
　　他语调缓慢，咬字浓重地答道。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是王可清，有什么事请留言，没什么事也请留言……”

　　许曼从未如此急切、疯狂地给舅舅王可清打电话，明知道这个时间他有可能还在外面应酬，更有可能是在家里忙着应对舅妈和他的岳父大人。

　　直到手机徒然亮起，“Uncle Wang”的字迹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喂，曼曼，这么晚打我电话，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放弃了那个有车有房有钱，买一赠一的钻石王老五啊，告诉你吧，后悔也来不及了，凭蒋老板的身家，追他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估摸着这会儿他的亲友团嫌你既古板又不会观言察色，已经把你从候选人名单上划掉了。”

　　“舅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舅舅的挪谕让许曼忍不住露齿一笑。

　　“你舅妈是什么人，会看不出你的小心思？她更关心的是未来与蒋老板合作的生意，介绍你们认识不过想标明咱们家人才辈出，除了海外留学的宝贝闺女颖颖，连外甥女也是才貌双全，人中龙凤，高不可攀。”

　　“她……没怪你吧”

　　“怪不了我，你是我们老王家的人，就算效仿古法，婚事由长辈做主，也该是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舅妈拍板。”

　　许曼这才放了心，问道：
　　“对了，舅舅，你是不是把复兴街的老房子租出去过？”

　　王可清轻咳一声，不答反问：
　　“怎么了？”

　　“没什么，我帮一个朋友找人，那人说他要找的朋友曾经住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

　　王可清没吱声，想了想才说：
　　“这个吗……我也不清楚，你舅舅平时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一向都是助理吴小琼去办的，不过最近她休年假，据说去泰国旅游去了，打电话估计也找不到人，等她回来我问问？”

　　“谢谢舅舅。”

　　王可清笑了起来：
　　“咱们老王家都有同一个毛病，一旦郑重其事地道谢，其中必有玄机。”

　　许曼忍不住对着手机吐了吐舌头，俏皮地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

　　“对了，刚才吃完饭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你的恩师乔老头啊，他拉着我的手，殷切地问我最近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忙着谈恋爱了，怎么都不和他联系了？”

　　“哦……”许曼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

　　“没事儿，我替你打哈哈过去了，怎么会告诉他你一直躲着他儿子乔峰呢，哈哈哈！”

　　次日，当一大束玫瑰花带着粉红色的卡片和透人的芬芳违和地出现在心理咨询室时，许曼恨不得立刻打个电话给舅舅，不知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才让乔峰居然有胆子将花送到自己的办公场所。非但如此，下班时，在孙柔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乔峰把她堵在了思念路158号门口，这个又高又黑的大块头，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许医生，我今天是来拜师的。”

　　“拜师？我是心理医生，又不是巴菲特。”

　　“父命难为啊，我家老爷子请你务必今晚光临寒舍。他的目的，不说你也知道的，没办法，老爷子一贯横行家长作风，巴不得我六十岁之前都属他管呢！”

　　乔峰的父亲乔臻是赫赫有名的心理医生，也是许曼的督导老师，老人家本指望着子承父业，后继有人，万万没想到乔峰对经商的兴趣远远大过学医，死活不肯报考医学院不说，更遑论研读什么心理学了。财经大学一毕业就自己开了家外贸公司做电商，如今小有规模，又得到了天使投资人的赞助，正满心满脑，磨刀霍霍地向线下扩张，谁知当父亲的偏不甘心，天天逼他去参加心理咨询培训，说什么就算做不了正规医院的心理医生，至少也要先做心理咨询师，先在国内打打基础，明年再去国外大学进修学习……

　　眼看初有成色的事业，日进斗金的远大前程就要泡汤，万般无奈的乔峰灵机一动，也罢，权当事业和找老婆齐头并进，如能以此为契机，或许就能与许曼更近一步。虽然他们相识多年，但对乔峰而言，她就像天边的明月，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师恩难却，许曼不得不坐上乔峰的车，随他一同来到乔家。

　　乔家地处闹市，却躲在一条繁华大街的后巷里，门口有个报亭，遮挡住乔家安静的小院。

　　乔臻正坐在客厅的火炉前看书，老人家一见许曼就禁不住喜笑颜开，开着电动轮椅迎到她的面前：
　　“曼曼，你来啦！”

　　“乔老师，最近身体好吗，血压控制得怎么样？”

　　“都很好，不过总不见你来看我。”

　　许曼心里一片内疚：
　　“对不起，老师，最近有些忙。”

　　“没关系，年轻人忙些总是好的，哪像乔峰这臭小子，整天地不务正业……”

　　“听说乔峰的公司已经上了正轨，生意做得不错呢。”

　　“那个像旧仓库一样的贸易公司到底有甚么意思，为了赚几个钱，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唉，要是他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老师，世上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甚至连一滴水也不尽相同，每一个人都是动机、特性、兴趣与价值的个人独特之组合，您不能试图让乔峰和您的想法一致。”

　　“曼曼，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牙尖嘴利，居然用我教给你的阿德勒人格理论反过来教训你师傅我了！”

　　师徒二人正说笑着，忽然，一个身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虽然戴着眼镜，穿着黑色的西装，可许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看到许曼疑惑的目光，走进门来的乔峰上前解释道：
　　“哦，这个也是我爸的学生，他叫顾家深。家深，这就是传说中我爸的得意门生——许曼，别看人家比你小，已经有自己的心理诊所啦！”

　　顾家深站在许曼面前，伸出手：
　　“你好，我是顾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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