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从那一天开始，许曼不再失眠了。

　　或者说比失眠更糟糕的状态出现了。

　　夜风掀起窗帘，凉意袭人，许曼睁开了双眼。

　　她感觉有些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只穿着睡衣站在阁楼的画室里，正对着那幅《无名的森林》。

　　许曼试图从心理医生的角度，剖析自己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类似梦游的症状。因为每天接收的负能量导致精神压力过大？还是暗恋困难重重带来的失落？如果是梦游的话，应该对整个过程一无所觉，不会因感知外界的寒冷而惊醒。

　　就在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画室的灯骤然亮起，一个灰白头发，苍白瘦高穿着蓝色睡衣的女人拿着擀面杖站在门边，瞪大眼睛看着她：

　　“曼曼，大晚上的跑画室里做什么？我还以为有贼呢！”

　　原来是马姐。

　　许曼松了口气，连忙解释道：

　　“没事，我睡糊涂了，以为听到画室有响动，上来看看。”

　　“哦，快回去睡吧，小心着凉。”

　　“好的。”

　　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与其在棉被里感受辗转反侧的痛苦，倒不如不睡了。许曼披上厚厚
　　的羊毛毯，走进了咨询室。

　　这是她熟悉的工作场所，在这里，每一天她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来访者，应对各种心理问题，在这里，她是主导者，掌控者、救赎者，只有这里能让她的心灵滋生出自信和安全的掩体。

　　许曼打开抽屉，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顾家深低沉的嗓音伴随每次来访时的林林总总，提到A先生时他那饱含爱恋深情的目光，拨动着她的心弦，可作为专业的心理医生，她又不得不极力克制住对这个男人的爱慕之心和求之不得的苦恼。

　　说到底，许曼清楚自己也不过是凡人一枚，来访者们那些形形色色的忧苦茫然同样可以击垮她的意志。

　　正如马克斯.舍勒尔所说，谁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挣脱思想这一巨大的茧呢？因此，从立志当一名称职的心理医生开始，她便希望自己能够全力以赴帮助她的每位患者挣脱困境，走出思想的迷宫，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够顺利走出自己的迷宫。

　　一杯热咖啡的法力有限，终究还是无法拯救一夜未眠的倦怠。

　　当着助理孙柔的面，许曼难以自制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许医生，我才回去几天啊，你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瞧这黑眼圈，快成烟熏妆了！”

　　“有的人打雷也不会醒，我只要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晚又没睡好啊？”

　　“没办法，老毛病了。”

　　“咨询所里里外外的事儿不少，大部分都是你在忙着，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再招个人吧。”孙柔说道，“一个能说能笑，活蹦乱跳的人，活跃活跃咱们的工作气氛。”

　　许曼微微一顿，摇摇头，她不光是医生，也是咨询所的老板，当然得考虑收支问题：
　　“再说吧，咱们的收入还招不起第三个人。”

　　孙柔不甘地做了个鬼脸，背对着许曼用口形抱怨了一句“小气鬼”，在许曼察觉之前，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态度：
　　“许医生，病历好像少了一本。”

　　“哦，是吗？”

　　“就是那个深先生，顾家深的。”

　　“哦，那个……我不小心弄湿了，打算重抄一遍。”许曼笑了笑，在助理疑惑的目光下，捧着咖啡杯，走向二楼咨询室的阳台。

　　难得的蓝天白云，春光扑面。

　　这是一天中最为明朗的时刻。

　　王颖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信息，知道了许曼和陈思简是大学同学的往事，微信电话齐刷刷而来，迂回试探了几个回合后，这个被一见钟情揽得意乱情迷的女博士，索性懒得掩饰了，陈思简成了她话题的中心。

　　隐约觉得王颖的爱情会碰上些麻烦，但如果王颖和陈思简成了一对，许曼也是乐见其成的。

　　两人的家世才貌十分相配，一见钟情几率极高。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王颖读的是经济学，而陈思简是医学，王颖开始在创达集团实习，而陈思简继续他的话剧导演生涯。

　　对，要想快速地互相走近，必须得有共同的话题。

　　许曼还未想到对策，满脑子CPI、通货膨胀、PPI和GNP缩减指数的表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文理职业间的巨大差异，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融进陈思简的文艺思维中，只不过能咨询的并非她的心上人，只有表姐许曼了。

　　“曼曼，我在网上看了思简的《栈蝶》，他好帅哦！”

　　“嗯。”

　　从前的校草如今依然很帅，虽然画了个花脸，五官还是立体有形的。

　　“我有点看不懂呀，为什么会跑出那么多A先生？”

　　“那些不是A先生，而是他的多个人格面具。”

　　“什么叫人格面具？”

　　许曼害怕这场聊天会聊到本世纪末，只能化繁为简：
　　“说白了，就是混社会时的脸和在家时的脸是不一样的。”

　　电话里传来王颖恍然大悟的声音，紧跟着一声叹息：
　　“曼曼，你说，这都几天了，思简怎么还不打电话给我啊，是不是看不上我啊，你能不能婉转地问问他啊……”

　　好吧，图穷匕见。

　　许曼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只要有机会，我会立刻帮你问。”

　　接下来，在无数“爱死你了，么么哒”的呼声中，王颖挂断了电话。

　　许曼希望有个人也能帮忙问一问顾家深的心意。

　　下一秒，这个希望便被她推翻了

　　不用问也知道顾家深的心里只有A先生。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我，已经到了多么严重的地步！”

　　“阿切！”许曼打了个喷嚏，裹紧身上的毛毯，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个感冒而已嘛。”

　　马姐看着温度计上的刻度，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王先生，你看看，三十八度八，距离高烧就差一度！”

　　“给我乖乖地躺着，别想着开门营业了！”最高气温零上三度，舅舅王可清脱了皮大衣，里面就穿了件厚衬衫，还不忘撸起袖子，气场万千地下了命令，“马姐，快去拿感冒药，看着她服下，孙柔的手机号多少，我通知她今天别来上班了！”

　　“我……”

　　“你什么你！再多说一句，下回你舅妈让你相亲，看我站在哪一边！”

　　这一招百试百灵，成功地让许曼放弃反抗，任凭舅舅的摆布。

　　喝了舅舅亲手煮的香菇粥，又吃了马姐递来的感冒药，额头上敷着块凉毛巾，没过多久，许曼昏昏沉沉地睡了。

　　被柔软的棉被包裹着，迷迷糊糊中好像爸爸妈妈也在身边转悠着，所有的一切都一如从前，她是那么地安全和幸福。

　　带着这样的错觉，她坠入跌宕的梦境中。

　　忽然，感觉有人卸去了额头上的毛巾，尽管动作很轻，许曼还是从梦里惊醒，是舅舅又来了，还是马姐？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记忆中，舅舅基本都是西装革履，马姐就更没有这种可能性了，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带着疑问，许曼清醒过来，一个高大的背影映入眼帘，寸头，侧脸像古希腊雕像一般工整，顾家深！

　　“你怎么来了？”

　　一开口，嗓音低哑粗嘎，难听得很。

　　“我让他来的。”这时，舅舅走了进来，“曼曼，公司有些事，我先走了，有他和马姐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说到最后一句，舅舅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睛，这是老王家的独门暗号。

　　是啊，就算她再怎么隐瞒，以舅舅的手段，怎么可能查不出住在她家空房子隔壁的房主是何方人士！

　　一想到舅舅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联系了顾家深，也不知道和人家乱说了些什么，把一个心中已有爱人的男人给招来了，许曼就忍不住要瞪他，奈何体力不支，眼睁睁看着舅舅溜之大吉。

　　屋里只剩下她和顾家深两人。

　　因为过于安静，滴滴答答的座钟声清晰可闻。

　　许曼的额头上被重新敷了一块毛巾，冰凉冰凉的触感从头一直绵延到心脏深处，她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舅舅爱开玩笑，如果他乱说了什么，请别在意。”

　　“嗯，我没在意。”顾家深应了一声，低头望着许曼，许曼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簌在她的脸上，就像秋天的树叶落在面颊上，有种痒痒的心痛，“喝水吗？”

　　“不用了，我不渴，有马姐在这儿就可以了。”许曼摇了摇头，“对不起，不该打扰你，作家的时间很宝贵吧？”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嘛。”或许是顾虑到她生病的缘故，顾家深的嗓音格外地轻柔，就像踮起的脚尖，生怕她被惊扰。

　　“A先生生病时，也是你照顾吗？”明知不该问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了。

　　“她身体好得很，连个感冒都没有过。”顾家深笑了，是那种特有的带着亲昵的回忆的笑容，“倒是我，因为作息时间紊乱，忙起来三餐不继，冷菜冷饭更是平常，感冒发烧过几次，都是她在照顾我。”

　　“哦……”许曼空洞地拉长了声音。

　　“我听王先生说，你是因为着凉才感冒的，春冷多雨，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这样充满关爱的责备从舅舅那儿已经听了不少，许曼抬起眼，他有一双专注深情的眼睛，被他凝视的对象常常会有种深陷柔情蜜意的错觉。不知为什么，亦或是生病时人的生理和心理都会变得格外地脆弱，她向他的眸光缴械投降，老实交代：
　　“我怀疑，自己有梦游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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