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不知从何时起，顾家深每天下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门，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到来。
　　他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正在写的稿子打印出来让A先生阅读，等着他的第一个读者给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评价，例如：
　　“哇，这个男主角的名字太傻了，所以他才会爱上名字比自己好听一百倍的女主角。”

　　“为什么悲剧就一定要把主角写死呢？□□的死亡是终结唯一的形式吗？只有配角们都不在了，让主角一个人活着，从此这个世上没有了对手，也没有了爱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那才是真正的悲剧啊！”

　　“扑朔迷离到最后才揭开谜底的小说，这种布局未免太老套了！我最喜欢从开始就揭露真相，或者说是掀开真相的一角，接下来再用无数的事件环环相扣，让读者们，甚至作者本人开始怀疑真相的真实性，一直到故事结局，这才是真正的悬疑，仿佛一把看不见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顾家深边敲着键盘，边听着A先生的奇谈怪论，不由得戏谑道：
　　“我们都这么熟了，你都不让我进你的家门，我也想从一开始就知道女朋友的闺房长什么样子，然后再用一辈子后悔为什么会喜欢那么邋遢的女友！”

　　“谁是你的女友？”

　　“你呀。”

　　A先生气得炸毛，一把揪住顾家深的耳朵：
　　“我哪里邋遢啦！”

　　“瞧瞧，这件蓝色卫衣都穿一个礼拜了，上面还有奶渍，还有，你的手套，拖鞋，都快辨不清颜色了！”

　　A先生化愤怒为力量，以一个恶狠狠的不由分说的吻封住了顾家深的唇，顾家深的心怦怦狂跳，双手紧紧搂住她的细腰，任凭鼻翼间充满了清香又迷人的气息，那是属于她的气息……

　　“要不，你也写一本小说吧？”顾家深握住她的手，眸色深深地望着她，“你总是有那么多奇思怪想，听起来真的不错，你又不肯写下来给我看，若是错过了这些灵感，太可惜了。”

　　“好，那我们合写一本书吧。你负责织锦，我来添花。这样就有一种把你我杂糅在一起的感觉，你别想从我这儿逃走，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开。”

　　沙粒从沙漏顶端悉数进入了底部。

　　顾家深将上回给她看的那本《栈蝶》搁在许曼眼前，打开扉页，只见上面有笔力流畅，一气呵成的署名：“Mr.A”，与Mr相比，那个A字显得特别高大，这个字迹她曾看到过，应该就是那个自称“许曼”的A先生的笔迹。

　　“许医生，送给你。”他这么说道。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你是这世上少数相信她存在的人之一。”

　　许曼感到既绝望又愧疚，这是一场不战而败的战争，她想与之争风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消失不见，又如影随形横亘于两人之间，让你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

　　她取下耳钉，递给顾家深：
　　“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不是我舅舅送的礼物。而是在我家老房子里找到的耳钉，可能就是A先生的耳钉。”

　　顾家深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如同黑暗的山洞被火光照亮，他小心翼翼接过这枚耳钉，仔细打量，仿佛看久了，A先生就会从里面幻化而出，半晌，他说道：
　　“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不知你愿不愿意让我看看502室，在你不相信A先生确实存在之前，我一直无法说出这样的请求。她从不让我进她的屋子，可我实在太想看看了。”

　　“老房子的钥匙现在我舅舅手里，你想进去看看应该没问题。周五下午吧，怎么样？”

　　“好，谢谢！”

　　尽管对A先生是怎样住进了502室仍然保留质疑，许曼不加思索地答应了顾家深的请求。

　　出租车穿过两边摆满各色小摊的复兴街，来到了弄堂口，许曼一眼便看到等着自己的顾家深。
　　没有夜色的渲染，阳光下的老房子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不过是个普普通通，无人居住的屋子，失去了让人遐思追忆的魔力。

　　顾家深在前面走着，许曼一步步跟在后面，两人在502室绕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耳边传来男人的叹息。

　　“是啊。”许曼回道，若不是那枚耳钉，无法相信A先生真的在这里出现过。

　　忽然，顾家深在架子床前刹住脚步，轻轻地跺了跺木头地板，又踩了踩四周，回头看向许曼：
　　“下面好像是空的。”

　　许曼扬起眉，试着在顾家深落脚的地方踏了踏，与周围完全不同，没有那种严实厚重的回音。
　　顾家深像是想起了什么，弯下腰，双手在木板条上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抽出了三根木条，底下果然有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扎着缎带的的纸盒。

　　“这是她生日时我送她的黑巧克力。”

　　许曼看了看，像是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包装盒，心里有些酸酸的，不由得问道：
　　“A先生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11月2日。”

　　同名同姓还同一天生日！

　　这个A先生盗用了她的身份不算，居然连生日也不放过！悄悄地来过，又悄悄地离开，居然连舅舅也毫不知情！

　　打开盒子，一个黑色的假发套，一件蓝色卫衣还有一个信封呈现在眼前。

　　“看，我说的没错吧，信封上的署名是许曼，这是她的名字。”

　　“这么巧，她也叫许曼……”信封上那龙飞凤舞嚣张跋扈的字体分明不是她的笔迹，她自小学习颜体，就连钢笔字也是工整的楷书，怎会写出如此随意潦草的签名呢？

　　顾家深取出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后会有期。”

　　许曼发现顾家深的手微微发颤，他抬起头，用一双几乎要溺死她的眼睛看着自己：

　　“我会一直等她，不论她是谁。”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许曼突然觉得顾家深的眼神很熟悉，这样的表白也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看到听到过……

　　许曼回到思念路158号，二楼咨询室的门竟然开着。

　　客户的个人信息和影像资料，一旦泄露出去，对她的职业生涯和咨客本人都会产生重大影响。许曼匆匆走了进去，却发现王颖躺在弗洛伊德榻上，手里摆弄着水晶球。

　　“颖颖，你怎么来了？”

　　王颖一骨碌坐起身，一头卷发乱七八糟地挂在肩头：

　　“还不是我妈给逼的，两年不见自己的女儿，还没来得及充分表露对我的思念之情，就忙着安排相亲！你不知道，大年三十以后，明的暗的，我都见了好几拨人了，高矮胖瘦，路人甲乙，人间极品，应有尽有，再这样下去我恨不得改性向了！”

　　许曼莞尔一笑：
　　“就算你能调整自己的性向，舅妈也能接受的话，只要你一天不结婚，还是得相亲，还得挑了再挑！”

　　“天哪，谁来救救我吧！”王颖再次倒在弗洛伊德榻上，并有种再也不想爬起来的冲动。

　　这时，咨询室的座机忽然响起，许曼拿起话筒：
　　“喂。”

　　“曼曼，颖颖是不是又跑到你那里去了？”

　　王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又摇头又眨眼地朝许曼打暗号，奈何表姐不为所动，一句话就出卖了
　　她：
　　“是的，就在咨询室里。”

　　“你让她早点回来，晚上还要赴约呢。”舅妈忽然又说道，“曼曼，干脆你也来吧。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那么多青年才俊愣是一个没看上，问她要什么样的又答不上来，你帮我探听一下颖颖的想法，把把关，你们年纪相仿，容易讲得清楚明白。”

　　“好的，舅妈。”

　　如果是舅舅来电，许曼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搪塞，根本不用去赴约，但是舅妈不同于舅舅，这个集团管理者和实干家具有天生的上位者的威严，一般人无法轻易拒绝她的提议。许曼一把拽起像癞皮狗似地赖在榻上的表妹王颖：
　　“舅妈的圣旨到了，还不速速回家！”

　　王颖发出杀猪般地惨叫：
　　“啊，臣妾做不到啊啊啊啊！”

　　“放心，有朕在，尔等不必惊慌。”

　　王颖破涕为笑，瞬间化身为怪物史莱克：
　　“早说啊，相亲这种小事，老娘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挡一双！”

　　早恋是千夫所指的禁忌。

　　初恋是象征失败的禁地。

　　如果活着熬过这两回，那就要道一声恭喜，从此你便走在相亲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直至脱单为止。

　　金鼎是一个极度私密的高级会所，除非有钱有关系才能进去，对许曼而言，这里不过是装修高档了点，环境清雅了些，穿着奢华了点，仅此而已。

　　当包厢里出现陈思简的身影时，许曼忽然想起这个大学同窗也是个富二代，只不过他哥哥继承了家业，而对家族企业不感兴趣的他，离经叛道弃医从文，执意要在自己醉心的艺术道路上出人头地。

　　陈思简见到许曼的一瞬间，顿时心明眼亮，他是听父亲说要介绍创达集团的千金给自己认识，这才降尊纡贵过来的，不然，按他的性子，在地球上最不屑做的事情就是相亲。

　　许曼朝他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一回头却发现舅妈正看着自己，让她隐隐感觉到如果表现出与陈思简相熟的态度有些不妥，于是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落座时，却听舅舅耳语道：
　　“熟人？”

　　“嗯，大学同学。”什么都逃不过舅舅的法眼，许曼只能坦白从宽。

　　“他对你有意思？”

　　“应该没有。”对于她而言，陈思简和普通朋友、男闺蜜差不多。

　　“你舅妈这回出招太狠，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体谅一下天下父母心。”

　　许曼一头雾水，想问舅舅什么意思，舅舅却掉头忙着和陈思简的父亲王志寒暄起来。甫一回头，却发现王颖眸光明亮而专注地望着坐在餐桌对面的陈思简，两颊泛起了红晕，这幅少女怀春的模样许曼已经很久没欣赏过了。

　　是啊，陈思简确实魅力四射，白马王子的皮相，诗人的傲骨，文豪的才气再加上锦上添花的家世，不知吸引了多少红颜前仆后继，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然而，让许曼动心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或许没有陈思简的家世和才气，可他像一泓深潭，哪怕黯淡无光，却吸引着她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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