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顾家深微微一震：
　　“梦游者一般不记得或者根本不知道梦游的过程，你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明明记得已经上床睡觉了，醒来的时候却在另一个地方，前天夜里格外地冷，我只穿了件睡衣站在阁楼里，因此才感冒发烧的。”

　　“睡前有没有服用过镇静剂，比如安定、眠尔通之类的药物？”

　　“失眠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些药物如果剂量不大的话，对我毫无用处。”

　　“你是医生，应该懂得不能依赖药物改善睡眠的质量。”

　　“嗯，哪天不小心过量了，会给舅舅和马姐找麻烦的。”

　　“失眠没那么可怕，不必过于担心。我今天能不能留下来……照顾你？”

　　“谢谢。”许曼心花怒放，求之不得，却不敢漏出一点心情，“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甭客气，这算是我能做的小小报答。”

　　喜欢的人守在床头，抬眉垂眼就能看见那人的脸，你问他答，而不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不是闷在心头不敢多说，哪怕还得吃药，发烧竟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情。

　　许曼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卸掉了心理医生和成人这两个重担，她像个孩子似的，明明累得睁不开眼了，还不想休息：
　　“没想到，你煮的粥比马姐煮的都好喝。”

　　“嗯，说明你退烧了，知道饿了。”

　　“我……不想再吃药了。”

　　“吃了药，有你最喜欢的蓝莓山药糕。”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王先生告诉我的。”

　　“哦。”

　　“既然答应照顾你，方方面面就得清楚明白。”

　　“让你费心了。”许曼的脸红扑扑的，没认识顾家深之前，她会如此庆幸自己发烧了吗？

　　“别说太多话，伤神。”

　　“哦，你会回去吗？”

　　“睡吧，不会。”

　　他不知道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少言寡语的许医生生病时却是那么多话，语气也不再拘谨和公式化，透着一丝让人心疼的温柔和软弱。

　　半夜，顾家深睁开眼，突然醒了。房间里开着空调，既温暖又窒闷，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在许曼卧室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站起身，扭开茶几上的小灯，这才发现原本睡在床上的许曼不见了。

　　他冲出房间，挨个儿打开每个房门寻找，从二楼咨询室到底楼的客厅都不见她的踪影，犹豫了一下，他上了三楼。

　　三楼只有一间阁楼，阁楼的门虚掩着，漏出一丝光亮。

　　顾家深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阁楼的四壁挂满了不同的画，许曼就站在其中一幅画前，静静地看着，与其说看着，不如说只是站在这个地方而已，她的眼神没有丝毫聚焦，尽管那幅画线条粗放，波诡云谲，具有震撼的视觉效果，尽管它就是《栈蝶》的封面画——《无名的森林》。

　　一络发丝披散在她的脸颊上，包裹在乳白色睡衣下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柔顺，如果不是她的呼吸，她也像是一幅画，一幅可以用来藏在记忆深处的画。

　　顾家深的心湖像被巨石击中了似的，眼底涌动着复杂无名的波澜，若不是凭着握紧的双拳和咬紧的牙关，那汹涌的心潮几乎快要溢出他的眼眶，他不敢贸然叫醒她，只是打开空调，飞快地转身从二楼卧室的衣架上取了睡袍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他们并肩站着，他就这么看着她，哪怕直到地老天荒。

　　许曼睁开眼，眼前依然是那幅《无名的森林》。

　　没有想象中的寒冷，甚至还感到些许温暖，她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刚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有什么东西从她肩头滑了下来，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睡袍，不光如此，画室里的空调内机也正响着。

　　匆匆下了三楼，看见二楼厨房的门开着，她便走了进去，顾家深系着马姐的围裙，正在熬粥。他抬起头，眼里带着微笑，好像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对她说了一句：
　　“早，快回床上去，粥就快好了。”

　　“哦。”

　　许曼呐呐地应着，默默地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暖烘烘的，不但开着空调，壁炉里还开着一个取暖器。

　　那个瞬间，她眼底的湿意再也控制不住地蔓延开来。

　　许曼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哭，只是觉得仿佛遍寻多年，抑或遗失许久的珍宝在那一刻，终于被她找到了！

　　两日后，心理咨询所恢复了正常。

　　一上午见了五个来访者，忙得不可开交的许曼，连水都没喝几口，下午三点之后好不容易有个空档期，她看到了传真机里发过来的传真：
　　“姓名：顾家深
　　出生年月：1989年 1月12日摩羯座 30岁
　　身份证号码：**************
　　职业：专职作家
　　代表作：《深夜止步》、《玛尔塔遗址》、《化石迷城》、《胭脂巷奇案》
　　家庭住址：复兴路888弄5号楼501室
　　父亲：许卫东 1955年8月5日 64岁原裕和化工厂门卫，三年前与前妻廖红英离婚后，傍上天使夜总会的老板张秋玉，现住太元小区56幢
　　母亲：廖红英 1958年11月20日 61岁 退休工人，三年前嫁给了裕和化工厂的会计姜河，家住在方天路132号101室。”

　　这张薄薄的纸比简历还详细，记录了顾家深三十年来的主脉络。

　　明知道舅舅是好意，许曼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
　　“舅舅……”

　　“收到我的传真了？”
　　“嗯，那是他的个人隐私，为什么要发给我？”

　　“私家侦探查到的结果，发给你是为了让你想想清楚，这个叫顾家深的男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我们只是朋友。”

　　“曼曼，从你是个小婴儿，我就认识你了，你看上去木讷谨慎，其实内心情感丰富，天真单纯，这样的性格固然可爱，但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你还经不起锤炼，换句话说，就是不堪一击。反过来，顾家深这个人虽然看上去不错，他的表现甚至连我都觉得此人尚可，你们不妨从相识开始相处。可是，看到他的家庭状况，叫人怎能不担心呢？”

　　说到这儿，王可清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每个人或许都有美好的理想和追求真爱的一面，当初他父母的婚姻可能也不例外。但是，世事无常可不是嘴上说说的那么简单，现在看着挺好的一对，谁能料到最后的结局？我担心……”

　　“舅舅，我相信顾家深，他绝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绝对不会出现你担心的结局。”许曼再也绷不住了，抑或是在她的理智开口之前，她的心先做了回答。

　　周末，王颖空降在思念路158号：
　　“嗨，曼曼，听爸爸说，你感冒了，已经好了吗？”

　　正在侍弄园中花草的许曼看了她一眼，故意逗她：
　　“现在才来看我，是不是有些晚了。”

　　“哎呀，我这不是赔罪来了嘛，前几天天天在公司里加班，都快忙疯了！”

　　“好歹你也是创达的继承人，谁敢让你这么忙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工作狂一个，虐起人来六亲不认的。”

　　许曼浅浅一笑：
　　“好吧，赦免你了。”

　　“不，可别那么快原谅我。”王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票，嬉皮笑脸地递给许曼，“姐，这是赔罪的礼物。”

　　许曼拿起票，定睛一看：
　　“陈思简话剧《栈蝶》 场馆：兰心剧院”

　　王颖仿佛从背后长出翅膀的小恶魔，吐了吐舌头：
　　“前三排，最佳座位。曼曼，一起去吧。”

　　“我已经看过了。”许曼无可奈何地说道。

　　“陪陪我嘛。我知道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一想到——陈思简是主角，我就没法不激动。”
　　无论是舅舅还是表妹的要求，许曼都没办法说一个不字。

　　许曼和王颖进入剧场时，不少人已经入座，在这个经典名著论斤售卖的时代，话剧也难逃没落的命运，只有少部分作品能在日渐黯淡的市场环境中存活下来，《栈蝶》就是其中一个幸运儿。

　　王颖刚一落座，立刻拿出彩妆盒，对着小镜子补妆，擦粉画唇描眉，折腾个没完。当剧场的灯光突然熄灭，她发出一声惊呼：
　　“天哪，我右边的眉毛还没画好呢！”

　　“嘘，轻点儿，要开场了。”

　　红丝绒大幕再次拉开，舞台上的灯光如冷月般孤寂。

　　许曼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男低音：
　　“感冒好了吗？”

　　许曼本能地回过头去，顾家深的眉目隐于半明半暗之间：
　　“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有不少人喜欢，我也过来看看。”

　　“哦。”许曼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回眸发现王颖的目光在她与顾家深之间逡巡，不论是谁，甚至包括舅舅，她不希望有更多的人介入到他们之间的曲折之中，因此飞速地转移了话题：
　　“喏，陈思简就要上场了。”

　　这句话击中要害，王颖心眼并用，专心盯着舞台，努力要从陈思简小丑般的妆容里回忆起相亲时那惊鸿一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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