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一回头，舅舅王可清就在自己背后，指间还夹着被舅妈严禁的香烟。

　　“我想回去了。”

　　“我送你吧，太晚了，不放心你一个人打车。”

　　许曼不得不老实交代：
　　“我还有约。”

　　王可清舅舅火眼金睛，通晓世事：
　　“那小子又不来接你，估计就是穷鬼一个，还是我送你吧。”

　　许曼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舅舅从后门溜之大吉。

　　没有了舅妈的管控，舅舅狠狠抽了几口烟，这才上车，问道：
　　“那小子住哪？”

　　“我们家老房子隔壁。”
　　“嗬，好巧。追你多久了？”

　　“不是的……我们不是那种……”许曼语无伦次，只能草草下了结论，“我们只是朋友。”

　　舅舅唉声叹气道：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哦，想当年，追你妈妈的人没有三条街也有两条街，你妈就从来没追过人，就算要追，估计也就两步路的距离，这事儿就成了。”

　　“我听爸说过，当年是我妈追的他。”

　　“那能算追吗，不过施舍给你爸几个销魂夺魄的微笑，不出一个礼拜你爸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往事已矣，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从伤痛的海底偶尔也能网捞到几只快乐的蜉蝣，让人想哭又想笑。

　　车子停在了复兴街888弄。

　　舅甥两人舌战了将近五分钟，舅舅王可清终于保证不会跟踪调查她的这位“新朋友”，许曼这才下了车。

　　整条弄堂似乎并未感染到大年夜的氛围，听着皮靴踩在年代久远的木头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吱嘎”声，许曼沿着又窄又陡的阶梯上了五楼，楼道幽暗，只有最顶头一家的门口漏了点点碎屑金光，她径直走了过去，叩了叩门：
　　“请进。”

　　顾家深的家还是老样子，晕黄的台灯光圈里，这个剃着板寸头的男人坐在左侧墙边的书桌前敲击着电脑键盘，一根半燃的烟横在烟灰缸里的同类们之上，散发出化为灰烬时的气味。
　　见她进来，他从书桌前站起身：
　　“抱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过来，菜都凉了，稍等一会儿，我用微波炉热一热。”

　　“没关系，我吃过了，你呢？”

　　“还没有。”

　　原来他一直在等她。就在这合家团圆欢度春节的夜晚，他却饿着肚子等着她。

　　一时间，百感交集。

　　拥有友谊的感觉太好了，好得让人难以戒掉。

　　须臾之间，五道菜又回到了桌上。

　　她偶尔夹一两筷子，而他大快朵颐，闷头扒饭吃菜，看来是饿极了。

　　“一个人过年？”

　　“爸妈各自有家，除非他们需要我，去了就是一种打扰。”

　　顾家深的语气平淡，仿佛习以为常，许曼忍不住问道：

　　“那A先生会陪你过年吗？”

　　依然是那种充满思恋的眼神，像被星星占领的璀璨夜空：
　　“她不知道因为什么总是要很晚才来，不过再晚她都会陪我一起吃年夜饭，还会带两根仙女棒，我们也不跑出去，就把灯都关了，躲在家里偷偷地放。”

　　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狗粮，许曼的内心五味杂陈，却见顾家深抬起头，满目真挚地望着自己：
　　“今年我要谢谢许医生，愿意陪我一起过这个除夕。”

　　“不用谢。”许曼故作潇洒地说道，“我们是朋友嘛。”

　　“除了我以外，许医生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朋友？”

　　“像你一样的朋友？”

　　“就是和来访者成为朋友。”

　　许曼摇了摇头：
　　“你也是乔臻老师的学生，应该知道心理医生一般会和咨客保持距离，除了咨询室之外，私下里尽量避免接触，一来为来访者保密，二来避免介入他们的生活，从而失去专业判断。”

　　“那我算是个例外？”

　　“嗯，你是我们咨询所开业以来第一个因寻人来咨询的业余心理咨询师，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更是扑朔迷离的存在。”

　　“这么说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顾家深放下碗筷，起身从书橱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她，许曼看着散发着陈旧纸浆味的枣红色面儿的笔记本，不禁和舅舅给她的那本重叠起来，难道……那个日记本上的笔迹是A先生的？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去，扉页上有龙飞凤舞的Mr.A几个字，里面却又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各种剪报，全是关于她父亲许海源的消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A先生和父亲之间有什么关联？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我也是近两日才发现的，或许是她失踪前特意留在书橱里的。”

　　“能让我带回去看看吗？”

　　“可以。太晚了，我送你。”

　　“谢谢，不用了。”

　　许曼合上房门，心事重重地离开顾家深的家，一抬眼发现舅舅正站在502室前，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盯着那扇旧木门。

　　“舅舅，你怎么来了？”

　　“我在等你啊，这小子顶多叫辆出租把你送回去，那多不安全啊！”王可清仿佛从梦中醒来，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

　　“出来这么长时间，你不怕舅妈查岗啊？”

　　“我送外甥女儿会会男朋友，天经地义，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查的！”

　　王可清扯着嗓门说话，许曼的脸瞬间红了，既不能堵上舅舅的嘴，又不能旋风般带走他，只能祈求复兴街老公房的隔音效果能够达到五星级宾馆的档次，让整个楼层，让顾家深一个字都别听见……

　　“嘘。”许曼悄声问道，“舅舅，我听颖颖说，两年前有一天夜里，她在老房子里见过我，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哦……”王可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然后耸了耸肩，“怎么可能？老房子的钥匙一直在我手里，锁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难不成你拜了仙师，学了穿墙而过的法术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几分疑惑，既然来了，不如一起进去看看，毕竟这里满载着我们老王家的回忆啊！”

　　说罢，王可清便从衣袋里掏出钥匙，钻进锈迹斑驳的锁孔里，三下五除二，门便开了。

　　他熟练地摸到客厅的电灯开关，啪地一声，光明乍现。

　　房间里的摆设布置一如从前，深藏于心的往事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它们，舅甥两人都没说话，不约而同地走进了这座狭小的回忆之城。

　　方方正正的饭桌，几张掉漆的木椅，一张旧沙发对面的隔子上摆着个小彩电。再往里走，就是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摆着张双人床，另一间小一点的房间是一个上下铺的架子床。

　　舅舅很早就离开外公外婆自谋生路，而她爸妈一直和二老住在一起，直到他们与世长辞。那些年，舅舅偶尔也会回家，晚上就会睡在架子床的上铺，睡在下铺的人不再是他的姐姐，而是和他一起嘻嘻哈哈的外甥女许曼。

　　这样的日子极其短暂，不到两三天，舅舅常常因为和外公外婆拌嘴，一气之下又拍门而去。谁会想到如今奸诈圆滑，心思深沉的商人曾经是个穿着牛仔外套，留着六四分头发型的叛逆青年呢？

　　“你看，这是我小时候和你妈妈比个子时划的线。”

　　舅舅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架子床旁边的墙壁上两排横线，起先是齐头并进，不相伯仲，慢慢地一方略胜一筹，直到最后彻底赶超，让另一方永无翻身之日。

　　事到如今，舅舅还是忍不住顿足捶胸：
　　“要是我的个子能超过你妈妈，就轮不到你舅妈做我老婆了！”

　　许曼忍俊不禁，扬起眉，正想调侃一下舅舅，忽然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它被静静地搁置于下铺的床头柜上，卧室的灯光不够明亮，只能隐隐看出莹蓝的颜色。

　　许曼拿起它，禁不住嘶地一声，指尖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急忙往客厅的灯光下凑去：哦，原来是一只饰有蓝色蝶翼的耳钉。

　　这和顾家深所描述的，A先生戴着的耳饰简直一模一样。

　　如此看来，A先生真的曾经住在他们家老房子里。

　　明明老房子的门窗完好，没有任何被撬痕迹，钥匙也一直在舅舅和助理手里，她究竟是如何登堂入室的？！

　　除了墙上挂着出国交流时的照片以及书桌上的一张全家福，乔臻的书房里除了书还是书。

　　顾家深躺在弗洛伊德榻上，乔臻坐在他的对面，温和地看着他：

　　“家深，自从你做了我的学生之后，已经很久没找我做心理督导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顾家深缄默了片刻，答道：

　　“没有，还没找到她。”

　　“你……是放弃了。还是有了新的方向？”

　　“从没有放弃。为什么您会这么问？”

　　“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你知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眼神里那股绝望和不甘的倔劲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是吗？”

　　“对你来说，找到这个人真的很重要？”

　　“很重要。”

　　“你爱她？”

　　“爱？这个字的含义很深，很难诠释，我只知道，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和谁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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