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小布的眼里闪过一丝狂热，父亲在世时，许曼在他的画展上不知见过多少回这样的眼神，这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父亲有些疏离模糊的脸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穿着灰色羊绒衫，戴着画家帽的他，站在通往画室的台阶上看着她，镜片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露出慈爱亲切的的笑意……

　　“谢谢你如此喜欢我父亲的作品。我有一点不解，《无名的森林》是我父亲的成名作，也是他生前最钟爱的作品之一，既没售卖，也很少参展，我想知道的是，为何他会同意将它作为《栈蝶》的封面？”

　　小布激动地扬起眉：
　　“那完全是机缘巧合啦！几年前我第一次在画展上见到了许老师。哇，真的开心死了，因为不光得到了许老师的签名，当我给他看我临摹的画集时，他还夸赞我的画集里《无名的森林》最得他的精髓。后来我接手《栈蝶》的封面设计，设计来设计去都不满意，忽然想到了《无名的森林》，感觉这幅画作的意境与这本小说的灵魂最为贴切，因此想办法联系上了许老师，而他很干脆地同意了！”

　　“那关于是否选用《无名的森林》做封面，你有没有和作家A先生本人联系沟通过？”

　　“哦，关于封面选图的事，我们做设计的一般不会直接和作者本人沟通，不论是审稿、校稿还是选封面，都由责编直接和作者商讨。”

　　许曼心里一沉，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栈蝶》的责编是严紫，那么，和A先生一起选封面也只有严紫，在严紫心里，A先生就是顾家深，不存在第二个A先生的可能。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没了咨客，没了孙柔，心理咨询所成了一座小小的空城。

　　许曼坐在出租车上，木然地望着窗外，市区不允许放鞭炮，不少街道张灯结彩，街心花园也布置了欢度春节为主题的绿化，随处可见或提着礼盒，或提着行李箱赶往地铁公车站行色匆匆的路人，空气里弥漫着紧张而兴奋的过节气息，新似乎永远比旧更好，更值得人们的期待。

　　舅舅家在城郊的一栋独栋别墅里，距离思念路至少要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她从正门步入客厅时，夜幕刚刚降临。

　　佣人刚从她手里接过礼包，许曼就听见一声“曼曼”，一个大波浪卷女孩像子弹似地向她冲了过来，熊扑上了自己。

　　“颖颖。”许曼伸出双手回抱住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刚下飞机，你看，你一来，我就出来迎接你，怎么样，惊喜吧？”

　　“惊喜。”许曼从对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抬眼打量自己的表妹王颖，虽然在美国读书，似乎并没有被那些汉堡薯条击败，依然苗条纤细，肤白胜雪，明艳得不可方物，难怪和他的女儿比起来，舅舅总是看不上她呢。“舅舅舅妈呢？”

　　“他们还在梳妆打扮，准备迎接七大姑八大姨呢！”王颖伸出无影爪，牢牢把她钳向自己的房间，“过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带回来一只米老鼠吧？”除了样貌酷似舅妈，王颖的个性品味无一不像舅舅，带来的礼物不给她惊吓已经很不错了。

　　“略略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数你记性好。”

　　不知王颖有没有看国内新闻，舅舅在超市偷拿红酒的事是否知道？在舅妈严苛专制的治家方针下，这父女俩都极其善于掩藏心思，如果他们自己不愿意暴露，谁也猜不透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包括她这个心理医生。

　　王颖的卧室和她那芭比娃娃的穿戴完全一致，粉色的梳妆台，粉色的窗帘床罩枕头，就连台灯也是粉色的，每回许曼进她的房间，都对这二十大几的女博士天真烂漫的少女品味不加置评。

　　不过，对像王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受家人呵护、还有佣人伺候，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女孩而言，表妹王颖性格开朗，傲娇却不娇纵，考究又不过分挑剔，公主病已经算是相当轻微了。

　　许曼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礼物袋，便问：
　　“礼物呢？”

　　王颖跳坐在床上，穿着黑丝袜的小腿调皮地来回摆动：
　　“你先关门。”

　　许曼摇了摇头，转身把卧室门关上，不知这个表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一回头，就见王颖朝她勾了勾手指，用一双如黑宝石般的眼睛灼灼地望着自己：
　　“曼曼，我爸是不是病了？”

　　许曼心口一跳，不自然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同学说了，我爸在一个小超市里偷红酒的事。你想，他那么有钱，怎么会偷那么便宜的酒？”

　　“所以呢？”

　　“所以我问了我在美国的心理医生，他说通过我的描述，我爸很可能患有偷窃癖，有这种心理病的人，不论他有没有钱，都特别想偷东西，偷了也不卖，只是藏起来或者丢弃，用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

　　许曼瞬间抓住了王颖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你在美国见了心理医生？”

　　“这很正常，大部分美国人都会看心理医生。”

　　“可你是中国人，而且受传统教育多年，在国内，如果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去看心理医生，还是会有一定的心理压力的，生怕被人当做精神有问题的人。因此，就连舅舅有没有心理疾病，你都不敢直接问他，而是旁敲侧击地问我，可以推断：你在洛杉矶如果不是遭遇了比较严重的事情，怎么可能去看心理医生？”

　　王颖那天真可爱的表情瞬间萎靡下来，许曼突然想起《栈蝶》里的A先生亲手揭开的那一个个面具，还有顾家深和那个化名A先生的神秘女作家，人心咫尺天涯，最是难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一旦辨清了却又未必会带来幸福。

　　“别告诉我爸妈啊，其实也没啥，有段时间我失恋了，状态不是很好，就在朋友的介绍下看了心理医生，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王颖耸眉耷眼，视线漂移，显然不想多提，问道，“那我爸呢，他有没有找过你咨询啊？”

　　王颖转移了话题，许曼又不能追根究底地强问其中的细枝末节，至于舅舅的事，身为心理医生，就算面对来访者的家属，未经来访者本人许可，也不允许透露给对方，于是拍拍她的肩膀说：

　　“你放心，舅舅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还有我这个心理大师呢！对了，说好的礼物呢？”

　　王颖如蒙大赦，忽地跳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红色包装盒，上面标着：“Victory’s Secret”。

　　“维密？”许曼有些惊讶地抬眼望着表妹王颖，虽然她送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给自己，但像内衣这种私密的东西还是第一次。

　　“这不是两年前你跟我要的圣诞礼物吗？后来因为学业和失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让我给忘了，直到这次回国前才想起来了。”

　　许曼满头雾水地打开包装盒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件近乎透明的蕾丝薄纱睡裙，另外还附赠一条同色系的内裤，表妹是不是记错了，她什么时候要过这么透风凉的睡裙了？！

　　王颖见许曼一脸懵住的表情，不由得提醒道：
　　“你不记得啦，其实那天我也挺吃惊的，虽然洛杉矶是白天，可国内应该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你居然还在微信上和我聊天，我问你怎么不睡，你说在忙，我说有谁会深更半夜来心理咨询啊，你说这是职业秘密。我说好久没见，想看看你的样子，你就开了视频，当时你那边的光线较暗，不太看得清你的脸，不过却发现你根本不是在思念路的咨询所里……”

　　“我在哪里？”许曼问道，不安像一股滔天骇浪涌上了心头。

　　“是你告诉我的，你在复兴街的老房子里，那房子一年到头地关着，肯定哪儿哪儿都发霉了，大晚上的，你去那儿干嘛啊？”

　　咨询室的门开了，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蓝衣短发的女孩，左耳垂上缀着蓝色的蝶翼耳钉，白净的脸像被光芒照耀着，一双眼眸深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

　　“你留头发了？”女孩儿问道。

　　“没有，似乎是你剪了头发。”

　　短发女孩抿着唇，并没有让她进门，而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和倍加陌生的表情注视着她，吐出三个字：
　　“你是谁？”

　　“我是许曼，你是谁？”

　　“我是A先生。”

　　“不，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A先生，A先生是顾家深，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盗用我的名字，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缠绕着我的生活，却不让我看清你的脸？”

　　A先生微笑着，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之中……

　　许曼蓦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舅舅家的客房里，身上盖着棉被。

　　坐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王颖这厮明知道她不耐酒精，还诱哄她喝了不少的红酒。

　　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是顾家深发来了十几条微信。

　　【你在家吗？我做了葱烧鲫鱼，要不要来吃？】附图【葱烧鲫鱼.jpg】

　　【鱼香茄子做好了。】附图【鱼香茄子.jpg】

　　[【最拿手的醋溜鱼片和蟹粉年糕】

　　【一个人做了五道菜，感觉有点多。】附图【五道菜.jpg】

　　许曼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竟让顾家深认为自己是个吃货，受到美食的诱惑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跑去他家。

　　心这么想着，身体却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推开房门，不远处传来表妹弹奏的钢琴声和舅妈的笑声，这个时候如果从后门走掉的话，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她正蹑手蹑脚往客厅的反方向走去，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不热不凉的嗓音：
　　“大半夜的，要效仿我做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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