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面

　　章二十

　　朝歌离去得迅速，他身法轻盈，穿着清颐派天青色的衣衫，在山间小径和细缓坡道上灵动得像片柳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拐角处。

　　衣衫染血的男人持剑立在原地，举在半空的手尚未收回。他手指无力地颤了一颤，缓缓缩成一个拳头。

　　沈耀夜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从前就是这样，经常做一些、说一些令那人不喜的举动和言语，后来那人死了。他现在还是这样，十句话里起码五句会让朝歌冷场，剩下的五句里，又有一半会气得朝歌拂袖而去。

　　他本性如此，好像很难改。

　　*

　　到了山顶的宫殿，朝歌发现这里的境况并不比方才山腰上好。

　　在进入落雁湖秘境之前，太玄宗唯云长老说宫殿是绝对安全之处，当时沈耀夜并未否认，说明是个事实。但如今宫殿外围着妖兽，宫殿内也频频传出打斗声。

　　“小歌！”

　　一旁传来女子的呼喊，朝歌望过去，只见孙筱玉被三只妖兽逼到墙角。她手里捏着三根银针，皱着眉犹豫该往谁身上下手。

　　朝歌与孙筱玉的距离算是较近，少年当即提剑过去，先是一脚踹飞边缘的一只，接着反手将剑刺入中间那只眼中，孙筱玉便将银针飞出去，杀死左侧那只。

　　被朝歌踹飞的那只想回来，但忽的一支箭从宫殿内.射来，这箭携带巨大无比的气劲，直接将妖兽带得飞出去数丈。

　　“快进来！”有个人从门后探出脑袋，朝孙筱玉和朝歌招手。

　　朝歌按住孙筱玉，里面的情形尚不明朗，不能这般贸然。

　　“进来，里面虽也有妖兽，但有些区域它们无法越过，我差不多探清了。”这人急道，朝歌也终于辨出了说话人，是他顺手从平林山庄里救出的陈湛。

　　陈湛较之当时变化巨大，面上多了几两肉，气色好上许多，虽然仍能看出一股病态，但不像当时那般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死去。

　　“毒解了？”朝歌抓着孙筱玉闪身进殿，同时剑一挽，将一条从梁上窜下的蛇削成几段。

　　“并未，药圣用针将毒素暂且封住，又与了我一颗仙丹，让我恢复从前的六成功力。”陈湛摇头，他持着一弓，又从背后箭筒里抽出箭，以备随时应战，“此番来落雁湖秘境，就是为了采集药材，炼制解药。”

　　朝歌点点头，又道：“方才在山腰与妖兽有一战，我并未看见你们，你们是一早就上来了？”

　　“我们不是最早上来的，之前就有一拨人抵达宫殿里，但他们不幸被躲在里面的妖兽偷袭了。”孙筱玉伸手一指，墙根下、圆柱后尸体横七竖八，各个门派的人都有，再定睛一看，桃李阁阁主的嫡长子也在里面。

　　“陈四爷，你认不认识他？”朝歌冲那位嫡长子扬扬下巴。

　　陈湛回答简短：“我门中人。”

　　“他身手不错，可惜没躲过背后的蛇。”孙筱玉补充。

　　“他叫陈礼，是你的大侄子。”朝歌道。

　　陈湛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之后的话不能在这般人多口杂的环境里谈，朝歌换了握剑的姿势，边对付妖兽边打量起此地。

　　这座宫殿很大，除却新添的打斗痕迹，竟未有丝毫破损，也未染半分尘埃，窗户明亮，玉台整洁，与朝歌之前走进的墓穴天差地别，让他忍不住怀疑两处根本不在同一个位置。

　　“妖兽无法进入的区域不多，且发现这情况的人不少，我想待会儿会出现人修自相残杀的局面。”陈湛道。

　　闻言孙筱玉叹了声气，眼里闪过不忍，但终究未说出什么话。

　　“我听说明澜君也来到落雁湖秘境了，他没和你在一起？”转到一扇屏风后，陈湛问朝歌。

　　少年眸子微微一眯，又听得陈湛继续道：“若有他在，我们活着等到秘境出口打开的机会要大很多。”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理智。朝歌心道。

　　“我听说他说了你为徒，如此机缘，不可多得。”

　　朝歌：“……”

　　他压根没想到换了一处地方还有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沈耀夜，偏巧这人还是他计划中要加以笼络便于日后合作利用之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也就是这时，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气流波动，青白光芒挟着冷冽怒火朝殿内扑来，妖兽被掀到半空，又撞上屋顶、摔死在地——而这宫殿，受到猛烈撞击后没有半点破败迹象。

　　屏风后的三人未被波及，朝歌不理会殿门外的人，蹲下身用剑戳着玉石地板。

　　沈耀夜身上剑意未褪，他换下了染血的青衫，一袭白衣裹身，像是开在霜雪天的白梅。他看也不看被他救下的众人，径直绕到屏风后，但第一句话却是对着陈湛说的：“你没看我徒弟都不想理你吗？”

　　然后看向孙筱玉：“姑娘，你为医者，可活千百人，我敬你。但在此之前，可否先把自己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别一个劲儿拉着我家徒弟的胳膊。”

　　孙筱玉的脸唰然变红，她忙起身，退到一旁，从鸿蒙戒里取出药箱，替自己包扎伤口。

　　沈耀夜这才走过去蹲到朝歌对面，他盯着那不断往地上戳的黑色剑尖许久，末了伸出两根手指将之夹住，“小狐狸，你这样不行，剑会被弄坏的。”

　　“我的剑。”朝歌冷声。

　　“是是是，你的剑。”沈耀夜忙不迭点头，“你看你平时如此爱护这剑，用过就擦，就这样让它坏了多不可惜，要不用我……”

　　朝歌抬起头，狭长双眼瞬也不瞬，直直盯着对面人。

　　“沈耀夜。”

　　少年叫了他的名字。

　　沈耀夜松开手指，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寸，紧接着凑得更近。

　　“退回去，两尺。”朝歌提剑横在两人中间，“还有，有话直说。”

　　对面人没退，他扶着朝歌手臂迫使少年与他一同起身，“你方才也看到了，我的剑气能杀死妖兽，却撼不动这宫殿分毫，你就这么戳定不会起作用。与其琢磨这宫殿的材质，不如想想为何妖兽会进来。”

　　“它们不是自愿上来的，它们在躲东西。”少年道。

　　“对，关键是躲什么。”

　　“我怎么知道在躲什么。既然它们都往这跑，说明此处不会受到威胁，我们只需在此地待上些时辰，等出口打开，便万事大吉。”

　　“要是它们躲的东西和我们一起从出口离开秘境，岂不是会危害到现世？”

　　朝歌掀掀眼皮，冲门口比出一个“请”的姿势：“那就只能指望明澜君，于此地，于门开前，为天下苍生除害。”

　　沈耀夜哼笑，“说得倒轻巧。”

　　“我去找那南疆人，希望他没有死掉。”他边说边探入鸿蒙戒，取出一件护甲塞到朝歌手里，“穿上，此物可挡大境界圆满之人三招。”

　　“又有何用？出第四招时我照样会死。”朝歌声音有些凉。

　　沈耀夜笑着耸肩，“人家都打了你三招，你不知道跑？”

　　他提剑转身走远，朝歌低头端详这护甲一番，最终还是穿上。

　　一旁为自己包扎伤口包扎出一手心汗的孙筱玉长舒一口气：“明澜君还真是……和传闻中不一样呢。小歌你也是胆大，竟然敢和他斗嘴。”

　　盘坐在地的陈湛却笑了，“在某些方面上，明澜君与朝少侠十分相投。”

　　朝歌：“……”

　　在宫殿内与人修争地盘的妖兽被沈耀夜清理了个七七八八，外面的亦是如此，山腰上沈耀夜布了结界，短时间内不会有妖兽闯上来。

　　但众人依旧无法彻底安心，匆忙间组织出几支队伍，轮换着守卫大门。

　　孙筱玉与其余上林谷弟子一起为受伤的人医治，蓝州伯和陈锋被沈耀夜带到屏风后，陈湛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打量陈锋。

　　“还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劳烦帮忙找寻一下。”沈耀夜在朝歌身旁坐下，他坐姿闲散，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

　　朝歌斜睨他，觉得这人只要拿出一壶酒，再给他靠上两三靠垫，就是幅完美的公子醉卧图。

　　蓝州伯点头，这次他没再明目张胆地化出蝴蝶，而是直接将真气探出去，扩散至整座宫殿。

　　沈耀夜忽然侧目看着朝歌，他的视线从面具额上的花纹一路移到少年脖颈，又坐直背倾过身去，“你好像还没跟我说在枯井底下发生的事情。”

　　“什么都没发生。”朝歌道。

　　“那你为何在下面待了一天一夜？”沈耀夜问。

　　朝歌无意识摩挲了一下剑柄，话说得有几分犹豫：“可能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我敢肯定我在下面只待了一个时辰。”

　　“下面是何地？”

　　“一座坟墓。”

　　“可有探清主人是谁？”

　　“不曾。”

　　“这秘境真是神奇，不仅有宫殿，还有坟墓。”沈耀夜垂下眼眸低声呢喃。

　　“其他秘境如此么？”朝歌问。

　　“若是如此，那便不难猜出秘境实为先人居住之地，可其他秘境并没有这些东西。它们有的是一片荒原，有的是一座古战场。”沈耀夜摇头。

　　朝歌平平一“哦”，他忽然想到墓主人应当与这宫殿有关系，正欲起身查探一番，没想到刚有动作，就被沈耀夜看破心思。

　　“我方才已寻过一遍，此处没有能表明主人身份的东西，甚至连一件可以使用的法器都没用。”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宫殿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宝物。你可有仔细观察，能进来殿内的妖兽修为皆为小境界，但不是所有小境界的都能入内，至于那些入了大境界的妖兽，无一不被拦在外。”

　　“殿内还存在安全区域，它们分别位于八方，被屏风、圆柱、桌椅等隔开，我想，这些都是有意为之。而且……”

　　沈耀夜还故意卖了个关子。

　　朝歌不得不做回去，转身面对他，理他一句：“而且什么？”

　　“你先把这清风玉露吃了。”沈耀夜将一个小白瓶递到朝歌面前，“你在枯井底下肯定没吃过补充体力与真气的东西。”

　　少年不得不接过吃下，接着听到沈耀夜道：“而且这故意为之，是在第一波人进入宫殿前不久为的，因为我看到了一处新的挪动痕迹，时间不早于半个时辰。”

　　朝歌眼皮一跳，一个人影在他心中浮现。

　　他细细回想之前的所有场景，又回忆宫殿中与宫殿外众人的面孔，陡然起身。

　　“怎么，要去看？”沈耀夜抬头。

　　“不。”朝歌反驳，大步跨出屏风。

　　沈耀夜立即跟上去，但蓝州伯兀的睁眼，紧盯站立在屏风旁的白衣人：“那人就在此地，是剑阁弟子。”

　　“哪个？”

　　蓝州伯伸手指过去——是那个沈耀夜与朝歌在太玄宗山门外排队时，遇上的耳力极好之人。

　　那人依旧穿着当时遇见时穿的那身服饰，袖口、腰侧打着补丁，束起的发散乱，衣摆也尽是血污。剑阁还活着的人不多，他低眉顺目地跪坐在地为同门包扎，对于沈耀夜与蓝州伯的目光，没有半分察觉。

　　沈耀夜低声对蓝州伯道了句“多谢”，迈步跟上朝歌。他把蓝州伯找寻到的结果与朝歌说了一通，后者未置一词，快步来到墨门弟子聚集那处。

　　“各位，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朝歌道。

　　墨门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居中那人站起，问：“你找谁？”

　　朝歌唇齿欲动，余光瞥见有个人半撩起通往偏殿的门上珠帘，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你是在找我吗？朝歌。”

　　少年看过去，目光与他相接。沈耀夜莫名生出些许不爽，一把将朝歌拉到自己身后。

　　那人态度毫无恭敬地冲沈耀夜致了个礼，调子拖长，十分随性散漫：“见过明澜君。”

　　此言一出，周围各派弟子纷纷惊讶而起，向沈耀夜道谢致敬。朝歌格外嫌弃地瞥了被围住的沈耀夜一眼，绕过人群朝偏殿走。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那人笑道，他凭空捏出两支盛满酒液的白玉杯，将其中一支递给走来的朝歌，“你想起我的名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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