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面

　　章十

　　与其他浩浩荡荡来了好几十人的门派不同，加上朝歌这个临时借用身份的，清颐派参加斗仙大会的人数拢共才八个。太玄宗为他们安排了五间客房，古昙长老和明澜君各一间，余下弟子两两同住一间。若是沈耀夜不开口说那话，戴然还颇为苦恼该将小师弟往哪塞。

　　“明澜师叔的房间就在这里，隔壁是我和余骓师弟，方才余骓师弟出去了，但其余师弟师妹仍在房间，我带你去……”

　　戴然打算为朝歌一一介绍，哪晓得路过沈耀夜房间时后者就住了脚，话语透过面具传出，简短得不行，“不必。”

　　接着少年推门而入，又在关门生硬地感谢：“多谢师兄。”

　　啪——

　　戴然怔怔看着门在自己眼前合上，内心极为复杂：“还没来得及问小师弟名字呢……”

　　等门外人走了，朝歌长舒一口气。自从八年前同门对他兵戈相向，他再也对所谓的师门情谊生不出好感。表面上其乐融融，谁知道某天会不会往你背后捅一刀？

　　因此重生后，他义无反顾加入千机阁。那里只有杀戮与金钱，活在伪装表皮下就能安然自逸，不必去交心，也不用走世故逢源的过场。

　　戴然的热情让他感到不适，但这样的情绪也只稍纵即逝。

　　客房不大，床只有一张，对面是一桌两椅，墙上挂有字画，角落摆着白釉长颈瓶。朝歌来到窗前将窗户支起，正好有风拂过，带来一片花瓣。

　　朝歌远眺一会儿，身后门咯吱一响，沈耀夜走进来。

　　“我以为你走了。”沈耀夜将手上东西往桌上一放，随口道。

　　“白日里人多眼杂。”朝歌头也不回。

　　“那便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边说，沈耀夜边拿起茶具烹茶。水是他方才打来的山泉水，茶叶也是自备的明前龙井，等水温逐渐升高，屋内寒气也被驱散几分。

　　朝歌坐到他对面，桌上除了茶具，还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外表黑沉沉的，除此之外，看不出所以来。

　　“是什么？”少年问。

　　“今年的斗仙大会，墨门也参加了。这是他们一个弟子所造，古昙见了甚是喜欢，便以物易物给换了回来。”沈耀夜打开盒子，“此物名为‘万象’，你看，这小人现在所舞的，就是归岫剑法。”

　　这盒子打开便成了一方天地，山石河流、森林原野一应具有，上边站着个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的小人，正握着根木棍在林子里比划。

　　“再看看剑阁的招式。”沈耀夜拨了一下置于盒盖内侧的转盘。

　　那小人骤然止住动作，紧接着舞出一套与归岫剑法风格迥异的剑招。

　　“别的呢？”朝歌奇道。

　　沈耀夜伸指戳了小人一下，笑道：“连术法都行。”

　　“是件好物。”朝歌不禁赞叹。

　　“制造者也是有心，天底下的武功基本被复刻了全，连我的出云剑法都没落下一招半式。”沈耀夜摸着下巴，“不过竟然在斗仙大会前拱手让与别的门派，他是不是和自家门派不对付？”

　　这时水滚开来，沈耀夜覆手把炉上的火熄灭，等待水温微降，才冲水洗茶，将茶叶泡开。

　　朝歌一下一下拨动转盘，四下之后，小人便开始使无量寺的圆舞棍法。少年看得仔细，连沈耀夜把茶杯塞到他手上，都忘记道声谢。

　　“你这么在意那群光头？”沈耀夜对受到忽略很是不满。

　　“此前少有机会接触到无量寺的功法。”朝歌捧着茶杯暖手，抽空回了句。

　　“你想上场与他们比试？”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啧，委托？”

　　少年终于抬眸瞥了沈耀夜一眼，没答。

　　“那便是了。”沈耀夜耸耸肩，换了个坐姿支起腿，“那群光头没什么好怕的，就是舞棍子的速度快了点，织成一张网让你进也不能退也不能。他们还有一套掌法，讲究的是变幻，掌变爪，爪变拳，再化为掌。”

　　“要我说，他们的掌法比棍法要厉害一些，对付起来也有诀窍……”

　　朝歌打断他：“明澜君不必与我说这些。”

　　“逆徒，叫师父。”沈耀夜笑眯眯地伸手在朝歌面具上弹了一下。

　　面具后少年皱眉，身子后仰：“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沈耀夜依旧笑着：“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朝歌冷然：“我在剑学上并无天分。”

　　“没关系，再多棱角的石头我都能打磨成圆的。”沈耀夜道。

　　“我亦无心修剑。”

　　“少年人总说自己不喜欢这不喜欢那，不过是为了和长辈顶嘴而已。”

　　“我早已入了千机阁，明澜君当知晓能从千机阁离开的只有死人。”

　　“没关系，谁敢杀你，需得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朝歌拂袖起身，奈何他坐在靠里一侧，出门被沈耀夜拦住。

　　这当是沈耀夜的本命剑，剑鞘做得像个匣子，精致无比，剑柄漆黑，点缀金纹，与他袖上花纹无异，剑穗也是黑的，上边还绑了颗上品仙石。

　　沈耀夜用剑将朝歌拦下，接着松手，剑在空中变得巨大无比，生生将去路堵了个严实，剑鞘下端还把地面砸得裂开一条缝。

　　“小狐狸，你觉得不答应我，你能走得出这屋子？”沈耀夜端起茶杯轻啜。

　　朝歌约莫将沈耀夜原本的打算看明白了。先哄他以徒弟的身份入太玄宗，再拉出去溜一圈，各派人士都会知道他是清颐派明澜君的徒弟，那么他也不得不成为沈耀夜的徒弟。

　　少年垂下眼眸，“修行一事须看时机和天分，我已错过入门的最佳年纪，又无天赋，明澜君何以执意收我为徒？”

　　“我说过了，因为我看你顺眼。”沈耀夜轻抬下巴，看着朝歌身后双剑，“且你修过剑法，早已打下基础，再学我的，于你而言只有好处。”

　　“我不明白，如果要收徒，两年前不是更好？”

　　“两年前你玩的是弩，谁知道你会剑！”

　　朝歌默然无语，椅子里沈耀夜低下头晃动茶杯。

　　“我不会拜师。”

　　“那我们打一架？你赢了，我便不强求收你为徒。”

　　朝歌：“……”

　　少年干脆坐回去，心绪浮躁。

　　外头日影渐渐偏转，沈耀夜将已经凉透的茶杯搁到桌上，清脆一响后，少年开了口，“说来说去，我只有答应你这一条路。”

　　沈耀夜笑了：“你早该想明白的。”

　　朝歌冷笑一声，“那也请明澜君想明白，强求来的师徒缘分，可能会被背后捅刀的。”

　　“我还没被人从背后捅过刀，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有几分期待。”沈耀夜托着下巴，“既然你同意了，我便给你好好讲讲，对上无量寺的大光头们时，该如何做。”

　　沈耀夜又煮了一壶茶，絮絮叨叨与朝歌说了半天，直到天黑戴然送过来两套清颐派弟子衣裳，才放人出去查探情况。

　　这两套衣裳是戴然从与朝歌身形相仿的师弟那问来的，未曾穿过。毕竟是在别的门派，来此是为参加斗仙大会，谁会想到这万年老独杆师叔会收弟子，并准备好新弟子的东西呢？

　　少年走后，沈耀夜也跟着出门，几息后旁边古昙的房门开了，一个胡须花白的男人走出来。

　　“你真的想好了？”古昙问。

　　“想好了。若是还找不到那人，便将一身所学传给这只小狐狸。”沈耀夜坐到树下，从鸿蒙戒里拎出两坛酒，“两百年了，若是还解不开这心结，我也时日无多了。”

　　朝歌匆匆行于夜风之中，方才沈耀夜不只与他讲了和无量寺僧人对战的方法，还把太玄宗的地形与无量寺居住的客院都说了一番。

　　这便宜师父并非没有用处，但朝歌答应他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是“来自歇夜城”的朝歌，家乡习俗所致，如若不成亲，便不得摘下面具。索性答应这人，到时离了太玄宗，换张面具便是。他还年轻，身量还会再长一长，过些年，谁会认出他是斗仙大会上露过面的明澜君徒弟？

　　又或者，这人耐性如此差劲，说不定过几天就觉得做师父无聊，就把他给丢出去了。

　　*

　　无量寺僧人客居在刻竹峰，与天火派的术士们比邻。僧人们在院子里打坐诵经，朝歌以借口水喝为由走进去，暗自观察情况。

　　八年未见，悲空的模样不曾改变，修为倒是有一番长进。而无量寺来人众多，太玄宗安排他们两人同住，想在夜里趁其不备下手，便有些难办。

　　朝歌暗自皱眉，喝完水后将碗洗过还回去，离开时合掌冲那位领他进来的僧人致了个礼。

　　接下来两日，朝歌醒来就往刻竹峰跑，或听无量寺僧人诵经，或与那位有过借水之恩的小师父交谈，就在清颐派大师兄整日忧心他们新来的小师弟即将遁入空门时，朝歌也越发清楚，在刻竹峰上，他找不到下手机会。

　　悲空除了打坐念经，便是在院子里练拳舞棍，从不离开这居所，夜里与他宿于一处的同门修为相当，甚至隐隐还要高出几分。如此，朝歌只能在落雁湖秘境里，引他落单，再趁机下手。

　　又过一日，便到了冬月十五。

　　这日天空阴沉，雨雪霏霏。但越往山巅行去，周遭越是暖和，前几日看过的枯枝重新发芽，道路旁盛开朵朵嫩黄小花，绿草如织，仿佛是条通往春的路径。

　　等到了头，风徐徐然，吹皱山间一汪碧波，鸟扑翅而过，往树枝上栖息，扭头梳起羽毛来。

　　树下着天青色罗衣、腰间系茶白色束带，头戴青冠的男子抬起手，那鸟儿竟然鸣啼一声，落到他指尖。

　　“啧，你觉不觉得近看有点儿蠢？”他托着这鸟往后转身，让那戴狐狸面具、与他身穿同样服饰的的少年能够看清楚。

　　肥鸟丝毫不知自己被人嫌弃了，还在他手指上踱了两步。

　　“智者见智，蠢者见蠢。”朝歌说得毫不留情。

　　“为师很伤心。”男子笑着摇头，手指一弹，让鸟儿飞走。

　　“这种时候，您就不必自称‘为师’了。”朝歌声音平平，透着点凉丝丝的味道。

　　这男子自是沈耀夜，他身上穿着清颐派普通弟子服饰，面上易了容，原本出众的五官此刻平淡无奇。他混在自家门派队伍最后，打算去落雁湖秘境。

　　诚然，进入落雁湖秘境并无修为境界限制，但此类秘境多是送小辈进去历练、偶遇机缘，他一个修行到圆满境界的门派长老若是大摇大摆进去，不仅自己遭人嘲笑，也有损清颐派的面子。所以沈耀夜做了一番乔装。

　　“哦，我很伤心。”沈耀夜立即改口。

　　“伤心也没用。”朝歌把目光移回湖面上，这汪碧蓝便是落雁湖，山巅上骤然回春的景象也是因了它。秘境的力量外泄到如此程度，说明入口就要出现。

　　清颐派到得最早，不多时，其他门派陆续赶来，湖边缓坡被挤得满满当当，朝歌确认着悲空的位置，视线小心翼翼地游移。

　　“喂，小狐狸，我忽然记起我养着一只虫，对姬茴香和甘草的味道很敏感。”沈耀夜忽然拉了朝歌一把，凑到他耳边，“要不要我顺手帮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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