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五姨太太小春哆嗦着。
　　里面的对话她全都能听到，然而没有一句是听得懂的。
　　什么这辈子上辈子，什么鬼鬼怪怪的，又是怎么知道她做的事儿都是老爷吩咐的，她只知道她很怕。
　　至那个丫头盯着她的那一个起，这样的胆怯就像刻在灵魂里头似的，怕得她想立刻死了也是解脱。
　　杨雪，苦笑：“她不肯说。”
　　多好的性子，她不肯说的话，她就不会去逼着她说。尽管这个女人端了一碗毒药给她，尽管她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尽管她是存了毒死正妻，自己上位的想法，并且还这样做了。
　　“小姐，人太善良的话，在这世道是活不下去的。”
　　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小丫头，终于缓缓的抬起了头。
　　很早之前。
　　卫歆和越获白便见过这丫头了，初到杨公馆的时候-------等在门口那个小姑娘，扎着两个辫子，一见他们，脸上的笑都没断过，小跑过来时险些没有被车撞倒。
　　她眼里像装了满湖的水，一动起来波光粼粼的，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
　　她唤他们一声。
　　“三姑爷，三小姐！”
　　杨雪身边仅仅只有一个伺候的丫头，而这个叫做小遇的丫头从来都是跟在她身边的，时时刻刻都在。
　　杨雪回杨公馆的时候在。
　　杨雪在张家邀他们前来的时候她也在。
　　那么为什么卫歆注意到她的时候，总觉得是第一次见她，也总想不起她叫做小遇。
　　这个叫做小遇的丫头旁若如人的注视着杨雪，像是看一件珍宝，即使是在说她人好性子太软的时候，也是带着赞扬和包容的。
　　呀！你做的东西吃了会中毒，可给我的话，我就要全部吃光，只要没有中毒立刻就死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下次还会不会阻止你下厨。
　　只因为你喜欢啊！
　　那么哪怕是包着糖衣的毒药，我也会面不改色的吞下去。
　　我的小姐！
　　小遇笑起来：“我去让她开口。”
　　毒蛇的笑容。
　　五姨太太像面条一样软在地上，惊惧的张着嘴像喘不过气一样，被回来的越获白半提着进了里屋。
　　事情的真相如今只蒙着一层纱布。
　　越获白有预感这层纱布就要被扯开了。
　　“我说！”
　　哪里需得着小遇再逼她，几乎被卡出的喉咙一放开，她便如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尽了。
　　“太太，您怀的不是张志的孩子！”
　　张志早年的时候被踢过子孙根，虽然与房、事上头没有苏麻妨碍，但是并不能使女性受、孕，他瞒着所有人包括父母，看了很多大夫，可惜没有任何用处。
　　他只能掩饰这一切，装作厌恶小孩。最初没有娶姨太太的时候，他默默看着杨雪承受压力。等娶了姨太太，非给每一个都喝避孕的汤剂，理由是不让其在正妻前头怀孕。
　　原先那位五姨太太怀孕，是因为和身强力壮的下人通、奸，怀了孕假装是张志的。一来有孩子傍身那比太太也比得，二来张志那几日都歇在她房里，推说避孕药无用也就完了。
　　她自作聪明，觉着张志被蒙在鼓里。
　　张志却秘密查出了其丑事，愤怒之下，给她在生孩子时下了药。没想到这孩子还是让她生下来了，倒也简单，叫这孩子去陪着她母亲，两个都去死。
　　如此，张志不、孕的秘密也就随着这位五姨太太和其孩子被掩埋。
　　杨雪却一直愧疚，觉得是因为五姨太冲撞了她，才被移出去的。
　　她看到的贴心夫君，不过那她做挡箭牌而已。
　　杨雪：“那…我这……一胎？”
　　小春根本不敢抬起头来，低低的问了一句：“您认识约翰督么？”
　　约翰，一个英国商人。
　　杨雪平素很少出去陪同张志交际，她是正正经经当大家闺秀养着的，招呼女客还行，始终不太习惯和一群男人一同玩乐。因见的外男不算多，所以一提起，她就想起来，她只见过一次约翰。那是那日照相之后，非常突兀的，张志跟她商量，请她陪同去参加舞会，因那条纹银蝶的衣服她穿着实在是太过美了，非求着哄着她去参加这一场聚会。
　　张志亲手将她介绍给这个英国男人，记忆是如此深刻。那个非得轻吻她手背对着她暧昧微笑的高大男人------像一条毒蛇看自己的猎物一样的眼神，一个已经送到嘴边的猎物。
　　她以为是错觉的。
　　“我从前还在上海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人，他好淫……人妻。”
　　杨雪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慢慢的靠在墙上，双眼紧闭：“我晓得了。”
　　小春能知道也是偶然，‘妈妈’除了养‘女儿’之外，手上还有一些已经知晓人事的女人，用以接待上门的客人。曾经有个富商请了约翰前来，他对妈妈手下所有的女子都不感兴趣，更不喜欢清清白白的女儿，没有尽兴约翰拂袖而去。
　　小春当时就在帘子后面，听这人说话叽叽咕咕的，间或冒出几句中文也是词不达意，断断续续，还曾笑过他呢！
　　那富商是妈妈这里的常客。
　　后来听说生意谈成了，投其所好而已，约翰好什么呢------最好要是三十几岁的女人，一定要是正妻，有书卷味儿的正房太太。
　　“一切都是假的……”
　　杨雪还记得她刚嫁给张志的时候，张志简直如获至宝，新婚之夜对她小心谨慎，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告诉她---张志一身铜臭，能娶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当妻子，那是天上掉了馅饼，今生今世都一定好好含着。
　　她以为他是做到了的。
　　张志年少的时候也是相貌堂堂，每一个看她的眼神里都是深深的爱慕，那些温柔眷恋的的陪伴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样呢？！
　　钱财和地位会将一个人变成这般吗？
　　尤记得，多年无子，他不纳妾也从不许父母怨怪她。
　　后来世道变了，他纳了姨太太，依旧不允许她们怀孕。她心里头不是没有过不痛快，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叫他张家绝了后。
　　‘这世道乱了……雪儿，世道再乱，我也能保你不似浮萍，左右摇荡，无安身之所。我所在的之处，必能保你荣华富贵，太太平平。’
　　往日所有的好，都成了一把把割人心肝的刀，一根根戳着心肺的针，叫她整个人千疮百孔。
　　“他骗我的……”
　　杨雪掩面哭泣，像是要哭尽这两世的委屈……她不能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装一骗就是就是几十年，何必呢。多年夫妻，身边的人却从头到尾都在演戏，能为了岳家的评价对她好，为了生意伙伴的信任而对她好，她就像是一个工具，被人搓圆捏扁成他想要的样子，一旦没有用处了，就随手丢弃。
　　养只狗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呀！
　　世界上最恶毒的欺骗就是以爱禁锢一个女人全部的人生，然后再打磨出她所有的价值后，毫不留情的将她弃之不顾。
　　“是我错了吗？”
　　“姐姐，你没有错，”越获白木愣愣的站着，也被其险恶的心肠惊住了：“张志不是一个真男人。过错是不分男女的，他是坏了心肠。”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永远不用将妻子迷晕了送到其它男人床上的。
　　床单已经被她呕出的血染红了。
　　“还不如不晓得……可又庆幸晓得了，糊里糊涂活了两世，我也是个蠢的。”
　　跪在她身旁的小遇站起来，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小姐啊！我们不哭了，我去杀了他。我也都晓得了呢！知晓了一切，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杀了他，我们再重来一遍……”
　　“小遇”
　　她的手被拉住了。
　　这世间上总是有一个人的手她是永远不愿意去挣脱的，这个好心到软弱的女人就是她的锁，将她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她重新跪下，另一只自由的手挨着床上女子细腻的脸，轻轻的摩擦。
　　“别杀人，”杨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着床前的女孩：“小遇，别杀人…”
　　有点可笑！
　　小遇看着她的手滑下去，将这手重新握住，疑惑的，不解的问床上没有知觉的人：“为何，不能杀人。他不该死么？”
　　她表情是平淡的，出口的话却沉重又悲哀……好难受，很难受，可是她们这一族是不会哭的。
　　五姨太小春都落下了泪。
　　小遇用帕子将杨雪身上的血迹轻轻擦去，再抱来新的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散落的头发挽起一个发髻。
　　小心翼翼的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来，目光看向卫歆：“留不住她的魂魄？”
　　卫歆：“留不住。”
　　小遇似哭似笑：“我以为你能帮忙的……既然帮不了，那你们便也去死罢。”
　　她神色骤然冷硬如铁。
　　如果你们救不了我的小姐，还活着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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