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袁嫂是个争气的女人。
　　太太年轻的时候想着，这个于涛涛江水中仅仅得到了一根麻绳的女人，会不会哪天就抓不住、或者不想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抓着了，一放手就溺死在江里。然而并没有，她就像块石头、像块砖、像在夹缝里长出来的小草一样，即使长歪了也要向上冒头。袁嫂很晓得家中做主的是谁，妥帖的、无微不至的渐渐成了杨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没有什么风花雪月，袁嫂连如她一般年轻时得到的那一点儿爱重都没有，两人之间的事情私密见不得人，甚至不能拿出来提及。
　　一个寡妇老妈子和当家的老爷。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爱情没有尊严，可是杨义离不开她了。
　　袁嫂因此有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稳稳当当的过了多了几十年，想来袁嫂自己心里也并不觉得苦。
　　可是现在，这安身立命的居所也没了。
　　二姨太太又在催了：“太太！”
　　“你别总烦太太，”大姨太太瞧着她脸色不好，不敢造次，拉了二姨太太一起：“我们不打搅太太了，就先回房。太太有什么吩咐喊我们一声就可。”
　　后来……
　　见她不应，既不点头也不说话，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神色迷离，也不晓得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她。
　　大姨太太一抿唇，上牙齿一咬下牙齿，拉着二姨太太走了。
　　后来袁嫂怀孕了。
　　那时候杨家已经有了起色，恰逢此年光景不好。仅用点粮食就换了两个健仆回来，其中有个姓刘的性子懦弱，为不遭闲言碎语，不被乡里乡亲知道这乱七八糟的事儿。
　　杨义就做主将袁嫂许给了刘叔，刘叔既显不出什么本事，有穷困潦倒。可头次成婚就要娶个二嫁的女人，揣着个孩子。袁嫂自己想办法说服了他。
　　实际上内情如何，一家子都清楚明白。
　　同时对外宣称，她也怀了孕。
　　直到她 ‘产’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字叫杨昌宏。
　　“娘！”
　　太太回过神来，杨昌宏正凑近喊她，她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点，头上的一朵珠花因她动作太猛，‘啪嗒’掉在地上。
　　珠花正好落在她脚边。
　　杨昌宏跪着，伸手可以触及的距离，却没有去捡。
　　太太平静了神色：“我叫人给你大姐送了信，她会来接袁嫂去家里……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大姐惯是会处理事情的…”
　　“我担心她做什么，”杨昌宏笑嘻嘻的：“袁嫂好着呢！刚刚送她回房，一进门就和刘叔吵了一架，拿着木棍将人打得四处乱窜，生龙活虎的。她不过是我奶娘，您才是我亲娘，有那功夫，我不如多关心关心您嘞。”
　　这幅样子，似乎全不晓得自己的身世一般。
　　太太叹了口气，突然风马牛不及的来了一句：“若你二姐还在家就好了，能管得住你。”
　　杨昌宏瞬间周身皆如冻住了一般。
　　那珠花泛着银白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
　　亲自前来接袁嫂的杨雪也正说这样的话。
　　“要是你二姐姐还在就好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像是提了什么禁忌一般，立刻就住了嘴。
　　“小遇，你去跟母亲说一声，我今日就不进去见她了，”杨雪拉着卫歆，嘴里不住的说她：“瞧你穿这么少，一直站在门外干什么？这手冷得和冰块似的都没有半点热气了。家里兵荒马乱的，你和妹夫也别进去了，去我那将就一晚上吧。”
　　说话间，卫歆怀里就被推进来一个热得烫手的暖水袋。杨雪今日穿着一件上下分截儿的青色衣裳，小领上绣着两只展翅预飞的鸟，这衣裳是掐了腰线的，显得她小腰盈盈不及一握。底下是裙子，长到脚趾，更下面是一双绣着莲花的绣鞋。
　　她温温柔柔的握着卫歆的手，一双眼里都是对她的担忧。
　　“呐，姐姐对人可真好。”
　　司机下车来给他们开门，闻言笑盈盈的说：“小姐这话儿说得对。太太是阿弥陀佛人，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关心。我那傻幺女不是太太好心，去年就该没命。您生做她妹妹，那真是享了八辈儿的福了。”
　　这司机是常载着杨雪的，都称他一声田叔。这人早死了老婆，就一个独女，也是个傻子。他是外地人，去年辗转带着女儿来到广州，只是做些苦工，傻女儿贪玩落水生了一场大病，他身上的银子哪里够。幸好杨雪遇见，帮父子俩付了诊费和药费，还请了田叔到张家做工，待他学会了开车，更是活计轻省，还能时时照顾女儿，真是再感谢也没有了。
　　卫歆笑着反扶了杨雪一把，嘴里答：“正该我享这福气…”
　　不一会儿远远的看着一个男人，嘴里不停的朝这边喊着什么，他背上似驮着一个麻袋一般，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待他走近了一看，正是刘叔。
　　他一用力，将背上的东西卸下来。那是一床被单裹着的大活人，他先前驼人的时候没有注意姿势，肩膀正好卡在人脖子上，司机田叔将人接下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吐了一小截舌头出来，眼也有些往上翻。被单扯开个口子，能看到里头灰扑扑的里衣，深浅不一，似在地上滚了几圈的，左边肩膀上还能看到一个青紫的手印，是被人用力掐的。女人的头发更是混乱一片，如鸟窝一般。
　　杨雪伸手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定神看了一刻才敢认这是袁嫂。
　　立时双唇轻轻颤起来：“这是怎么了？”
　　三个男人搭手把她安置在前座。
　　刘叔低着头，手扯着自己的衣襟，不敢看眼前的人：“没啥！少爷给灌了什么子药，说要睡几天个。”
　　瞧她前襟上洒满了深褐色的药汁，想是灌药的时候挣扎太多撒了的。
　　杨雪蹙眉：“干什么要给袁嫂灌药？”
　　刘叔：“她诈傻扮懵（方言：假装糊涂），和少爷拉扯，少爷说的……两个男人都抓不住，嘴把不了门，说怕她疯癫伤您。”
　　杨雪是家里岁数最大的孩子，真没怎么被袁嫂带过，那时候她都懂事了，但二小姐和少爷杨昌宏确实是她常带的，可以算是有几分母子情，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奶妈妈灌药的，这药性还烈，要睡个几日。
　　“哪有他这样不着调的，什么要都能随便给人灌么？！小弟人在哪，叫他来见我！”
　　声音里已是动了怒的。
　　刘叔：“少爷见太太去了，在里面吃饭。”
　　还有心情吃饭？
　　小姐、姑爷还在门外面吹冷风，站了这么久，也没人过问。
　　一家子老爷不像老爷，说不出个什么错，不过是犯了点并，也能在饭桌子上处置人，要将人赶出去。
　　太太万事不管，冷眼的就看着，事情到最后，不过是喊外嫁的女儿回来收拾残局。
　　少爷更是……可恨，袁嫂虽是个下人，但将他奶大。对不起谁也从没对不起他，将他实实在在放在心坎上的，要什么给什么。从小到大的护着他。就是养条狗也晓得唤了应声，养了他真真是……
　　杨雪心里又悲凉又难受，险些落下泪来，她握着卫歆的手紧了紧，眼眶都红了，最后还梗着声吩咐刘叔：“你跟少爷说，他姐姐来过了。叫他好好想想清楚他是给谁灌的药，要是能觉着自己错了，就择日子来我那接人。”
　　***
　　第二日天气极好，连绵几日的小雨也停了，还出了太阳。
　　文公公尖细着嗓子，将人支使着里里外外的忙活。其实张府的早上是少见主子的，张家没有老太爷、老太太，那是张志正要显赫的时候就双双归西了的。又没有一个半个小少爷和小姐，那几位姨太太都要睡到日晒三竿才肯起来。
　　照理说文公公这嗓子实在有点闹人。
　　可张志喜欢听啦，说这是原先皇帝老爷才能听一耳朵的，他就爱听着这嗓儿早起。
　　除听文公公吊嗓儿之外，张志还有个习惯，每日晨起要喝一壶早茶，特别是出太阳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太阳极好的地方，慢悠悠的歇上半个时辰。
　　那劲儿缓过来后，一天都能有精神。
　　文公公估摸着时间差不离了，才带着人进去。
　　“老爷，找着人了。左边这位是江永年江仙师，右边这位是王岗王道长。”
　　两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分别给张志见了个礼，坐下了。
　　张志早年相助并结识一个 ‘走江湖’的能人。什么叫走江湖呢？和一般的□□不同，并不舞刀弄枪。这里所谓的走江湖就是耍弄骗术的骗子，按人群种类可以分为官场骗子、江湖骗子、僧道骗子、人口骗子、婚姻骗子等多种。
　　听说张志对这方面有兴趣，到处托人询问，这位能人就介绍了这两位给他。
　　三人一时端坐也不说话，就听亭子里响起了少女的清脆的笑声，张志正诧异四处张望。
　　那王岗抱拳赞叹道：“仙师好本事。”
　　江永年受了，才跟他解释，这是腹语，可以不张嘴而拟声。
　　王岗没有展露绝活儿，而是开口说：“江湖规矩森严，如不是受朋友所托，我王某本不该张嘴。但今日出我之口，进你们耳，绝不能传出去半个字儿。”
　　两人赶紧答应。
　　“北方有一户姓王的，夜里家禽惊叫，奴仆见有鬼影，子孙屡屡得病。我师兄便去此家除妖魔，他要求夜间设坛，只在坛上点一根蜡烛，再叫这家人都远远站开，手中持九把飞刀，飞向不同方向，只听黑夜中有格斗的声音，飞刀嗡鸣，片刻之后，有血从四面八方喷洒而出，直至一地鲜血。”
　　张志：“然后呢？”
　　王岗：“妖魔被斩，我师兄自然拿了钱财功成身退。”
　　“您这位师兄……”
　　和江永年互看一眼，王岗嗤笑了两声道：“这道法有个名儿叫‘飞刀斩妖’，其实是一种极常见的骗术。打斗是其它师兄弟穿着黑衣隐藏在黑暗中，那些鬼神的血迹其实不过是洒的猪血罢了。”
　　说到高兴之处，江永年也忍不住插嘴：“如今流传有秘本英耀篇、舞神篇、扎飞篇及金银种植的阿宝篇，可惜我等只是皮毛，只听过英耀篇少许，此篇全文七百多字，能给门生讲述如何察言观色，行骗即手到擒来，所向披靡，屡屡能够得手。可惜我等没那个命，赚不到那个银子哦！”
　　张志听得赞叹不已，将桌上的匣子往两人面前一推，示意他们可打开一观：“这是请两位前来的谢礼，小小心意，望两位一定要收下。”
　　待两人看过，眉目间皆是满意之色，张志才问：“烦请两位帮我想一想，有没有法子能让平地刮风、屋里起浓雾至面对面不可见人、黄符飘至空中风吹不动、空中有女子声音作响、做法者身显金光？”
　　王岗扫了一眼匣子，开口道：“其间两种我可解，一种叫‘空中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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