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袁嫂被吓到了。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到下人统一的洗漱房里洗脸，门外有个人一直叫她，她不知为何并不太想理他，门外的人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
　　洗完脸她就在下人房里睡着了。等到太阳升起了她才端着盆子走出去，外面有一片荷花池，那是她幼时家乡常有的样子，这让她感到安详，她像是预先知道似的，拨开荷花果然发现了里头有一条船，她就跳上了穿，一个人划桨到湖中央。
　　划着划着天色就暗了。
　　她终于感到害怕了，可是四周没有边际，只能继续划，桨不慎掉到水里了，她只能伸手去捞，荷花池是清澈见底的，她在水底看到一个赤、裸的男人，她不认得这是谁，有人用很粗的黑色针线将这个男人上下两层皮缝起来，就像是儿时玩耍的布偶一样，因布和线都很劣质，缝出的娃娃满是被拉拽的小洞。
　　袁嫂就醒了。
　　她喝了药，终于恢复了神志，着急的拉着越获白问：“姑爷，都说梦是神仙给人的指示，您说我这梦是什么意思？”
　　修道之人做梦，基本上是没有迷障，直指真相的。
　　然而普通人做梦，其诱导因素太多，梦的内容也不全面，很难得到准确的推测。
　　越获白有些为难：“袁嫂，我对梦没什么研究……”
　　“我倒是在书上看过，”卫歆笑着拉过越获白，坐到了两人中间：“你梦到家乡，想必那是你觉得最放心的地方，有人叫你，你却不搭理，证明你觉得现在的生活让你很不安。而你梦见的男人出现在你最放心的地方，说明你从内心深处是接纳了他的，而他出现时候没有生命征兆……皮肤从中间被划开，然后还重新用针线缝上。水代表时光流逝，极有可能，你梦到的人以前遭受了同样的劫难…”
　　屋内一时极为安静。
　　卫歆率先笑出来：“呐呐，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任何根据，可不要当真的！”
　　袁嫂的脸已灰白不似真人，并不热的天气，汗珠顺着脸淌下来，一直没有断过。
　　“嘭嘭！”
　　刘叔连滚带爬的从外面扑到里门，伸长了脑袋不停喘气：“袁嫂，老爷说你疯了，要赶你出去。”
　　“你个丧心的鳖孙，乱说什么。”
　　“不是乱说，老爷当着太太的面吩咐我的，要我今天就把你移出去，”刘叔声音小下去：“我不跟你走，你要把钱还给我。”
　　袁嫂哪里听得到他说什么，外衣都没有穿，推开门口站着的刘叔，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刘叔并没有走，越获白回头的时候正看到他一层一层的翻袁嫂的被子，想是找着了机会正翻他嘴里所说的钱。
　　***
　　“爹，你说真的？”
　　筷子被重重的甩在桌上，杨义拍桌子起来。
　　“我杨义说出去的话，难不成还能是假的。一个下人而已，我一个人说还不顶用，要一个一个问你们一遍不成？”
　　“昌宏也不是这个意思，”太太站起来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袁嫂毕竟在我们家里做了这么些年了，里外全要赖她，不过是一时魔怔了而已，养养也就好了，做什么要赶出去。”
　　太太示意杨昌宏坐下去，别在这时候犯狞。
　　要是往常这样一顺毛，杨义一准儿就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杨义怎么可能真把袁嫂送走，那他日在还过不过得下去了。太太也不想之后再显得自己不大度，不如帮着袁嫂说两句，以免得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桌子上的人想的那样发展。
　　杨义冷冷的坐下来：“谁都不准再说了，我不想再见着她。送走，今日就要送走。”
　　话音刚落，只见外面有个人闯进来，‘噗通’一声跪在杨义面前，她穿得薄，本来又刚气了汗，打了个寒颤才抬起头来。
　　正是面色苍白如纸的袁嫂。
　　她垂泪，哑声问稳稳坐着的男人：“老爷，他们说你要送阿袁走？”
　　杨义看都没有看她：“谁让她进来的，把她拉出去，别让我见着。”
　　杨家并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在一边伺候的就二姨太太和大姨太太那两个小丫头，太太身边那个去厨房帮忙去了。
　　大姨太太见杨义的样子，赶紧推身边那丫头一把：“你们一个个都是木头，没听到老爷的吩咐吗？”
　　那两个小丫头互看一眼，胆胆战战尝试着上前，她们说是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的丫头，可月钱都是找袁嫂领的，平时也归她管，这是顶头上司，虽然现在看起来苗头不好，但哪里敢得罪，不过虚拉一把。
　　自杨义话儿出口，一直没有动静的袁嫂挣脱一下，两个小丫头便抓不住了，她爬过去，抱住了杨义的腿，泪流满面：“老爷！你不记得阿袁跟你的时候，你怎么跟阿袁说的，说从今往后让我操持内务，让我读书习字都要学起来，要管得了家。也说只能相信我，虽没有名分，比有名分的也不差。就算这些都不记得了，你就不念着阿袁多年侍奉您，一心不二，不念着阿袁给你生了一个……”
　　“袁嫂！”
　　打断她的是杨昌宏。
　　袁嫂像受惊一般，‘唰’的放开了杨义。
　　片刻之后，她又猛的抬起头看着杨昌宏：“我得告诉你爹，我得告诉你爹听！你晓得不。”
　　杨昌宏快速窜过来，捂着袁嫂的嘴，想要带她出去。可是袁嫂不肯走，全力反抗起来，他根本拉不住，只能凑到她耳边跟她小声说：“我求求你了，袁嫂，别闹了，我求求你了。”
　　“袁嫂，我只有一个娘，那就是太太。”
　　袁嫂疯魔了，她只想挣脱面前这个死死拉着她的男人，去问问稳稳坐着的老爷。日子过得好好的，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她力气很大，指甲在杨昌宏手臂上留下了几条血痕。
　　杨昌宏被挠得眉头紧蹙，狠狠摇了怀里疯癫的女人几把，神色中渐渐不耐烦起来。
　　“算儿子求你，别闹了。”
　　如遭雷劈。
　　她昂起的脑袋渐渐的垂了下去。
　　袁嫂真的不闹了。
　　杨昌宏半拖半抱将人弄了出去。
　　饭桌上的菜早冷了，桌上的人也没心思吃。
　　杨义面色冷如寒霜：“要吃的赶紧吃，不吃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别叫我看见。”
　　‘啪啦’
　　杨义摔了碗，正好摔到二姨太太脚下，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就被杨义扫过来的眼神骇得立刻住了嘴。
　　太太颤着手喝了一口冷茶，才说：“饭菜都冷了，吃不了了，您消消气。我一会儿喊人弄了新的给老爷送上去。”
　　杨义没有答她，自己上去了。
　　桌子上的三个女人都没有走。
　　大姨太太夸张的拍了拍胸口，她喜欢看戏，这动作是在戏园子里头学的，她胸脯鼓囊囊的，素手拍起来很是好看。
　　是个男人就忍不了要多看几眼。
　　“老爷从没砸过东西，可吓死我了！”
　　“老爷从没砸过东西？”
　　太太又喝了一口冷茶，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老爷从没有砸过东西？”
　　大姨太太：“是我说的呀！自我进门起，老爷嘴上从不饶人，挨骂的时候多……就算再骂人也没砸过东西呀，肯定是气狠了。哎呀！怎么茶是冷的。你是站着玩的么，也不去换新的来。”
　　杨义少时家贫，以至于他对钱看得很紧，从不随意浪费东西，到现在也没变过，看到家里下人倒冷饭冷菜也是要骂的，刚刚那碗是姑爷从上海带回来孝敬老丈人的，一套掐金线儿的，正好是八个，就让他眼睛都不眨的给砸了一个。
　　再说了袁嫂犯了什么错……就算是犯了什么错，他就能离得了袁嫂？！
　　可如今是像离不了的样子吗？
　　一桌子冷菜被人撤下去，二姨太太捧着新泡的热茶，嘴里问：“我们家老爷和那寡儿什么关系，太太跟我们说说呗！”
　　浓茶摆在面前，热气滚滚飘起。
　　太太的思绪就远了。
　　是的。
　　袁嫂是个寡妇。
　　那一年，自己因为生二姐儿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杨义的母亲晓得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为了不叫杨家无后，就想再纳一个进来。可那几年年景好，卖儿卖女的有，可要大把银子才得得了。
　　杨家一穷二白，谁肯把清清白白的女儿送他家里头来。
　　袁嫂就是这个时候到的杨家，她自己姓袁，夫家也姓袁，所以叫她一声袁嫂。
　　她新嫁一个月就死了丈夫，被夫家赶了出来，娘家又只一个后母，断不可能将她接回来养在家里的。
　　无处可去，身似浮萍，是给个地儿就能让她留下来的女人。
　　杨义的母亲觉得她不祥，克夫。无奈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怕自己闭眼之前见不着金孙。就想了个法子，只准儿子不清不白的和她来往着，不肯给她名分。
　　袁嫂既是传宗接代的肚皮，又是整个家里的奴仆。
　　没过几年，这个低眉顺眼的寡妇果然怀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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