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夜里的风更凉了。
　　袁嫂抱着被子进了房间，先反锁上，才摸摸索索的开灯。
　　床上被子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可被子底下的人还在瑟瑟发抖。袁嫂将新拿来的被子给他盖上，灌了两口热水，床上的人才像活过来了一样。
　　袁嫂用自己的手暖着他：“这是招了什么玩意！大少爷…这样下去可不成。我们明儿天一亮，就去东街神婆那里瞧一瞧，您这看着可不像是生病。”
　　可不是嘛，整张脸和青皮瓜似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本来就是平凡的相貌，俩眼睛快成金鱼泡了，看着也骇人。
　　“还是袁嫂对我好！那两位想来根本没发觉我病了罢。”
　　袁嫂叹口气：“我不对您好谁对您好！是我将您奶大的。老爷一向忙，你可别怪他，太太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呢，哪里管孩子的事。只你三妹妹还念着你，回来还问起您呢。”
　　他又往铺里缩了一缩，很不耐烦听到说家里的人，都是老生常谈了。挣脱了袁嫂的手，摊开：“袁嫂，你那里还有钱没有，我有急用。”
　　“晚上上下下的怕吵着人。明儿给你，”她将刚刚不小心翻开的被子重新拢好，在被子上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拍打：“我的少爷耶！好好的，可别沾什么东西，阿芙蓉这样的可更是万万碰不得，那可烧银子呢！”
　　“没有、没有”
　　被窝里瓮声瓮气的回了一声。
　　袁嫂又坐了一会儿，里面确实没动静了，才起身关了灯出去。
　　***
　　天还没亮，袁嫂就醒了，她这个年纪的人，晚上不管睡得有多晚，第二天早上依旧睡不来懒觉。从床头抽屉里抓了一把银元出来，数了用手帕包成两包。
　　她估摸着一会儿看看少爷的情况，如果大好了那自然是好的，就把两包一同给他急用。如果没有好，一包要用去神婆那里，一包再给少爷。她拿着布包掂了一瞬，又从抽屉里抠了两个出来，想塞在预计要给少爷那包里头。
　　“啊…”
　　两个银元被这一声儿吓得掉在地上，有一个还好，就在鞋边，还有一个滚到床底下去了，她只能骂骂咧咧的钻进去捡，新衣服也被床上的木刺划了个小口子。
　　还好没伤着人。
　　早听出了是刘克宗的声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就住一楼，匆匆小跑到门口，见他木愣愣的挡在门前，动也不动，当即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作死啊，叫什么叫，吵着少爷老爷要你好看。”
　　没想到这人像豆腐似得，一拍直愣愣的就倒下了。他这一倒，刚挡着的东西就现出面儿来了。
　　杨公馆原先修建的时候承杨义老爷的要求，精心用大理石做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梁，很是洋气。过年过节还能挂点时兴的花样图个喜气，然而这时，那正中的一根梁上挂了个浑身素白的人，麻绳勒着下颚，吐出了乌青的舌头，一双眼只看到眼白，如死去的鱼一般瞪得极大。
　　阴狠的、仇恨的、狞笑着。
　　注视着杨公府。
　　“啊……”
　　杨公馆如炸开了锅。
　　有一个女子于昨日夜里，不声不响的提着凳子，带着麻绳吊死在了杨公馆门口。很快警察就过来了，先例行询问，检查了尸体。
　　“是自己上吊死的。”
　　杨义立刻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张志也携其妻子杨雪到了，下了小汽车没顾得上和岳父说一句话，先请过来的警察抽洋烟。他常常宴请这一片的警察，能搭上线的军官也不少，都是熟人，先叙了话，又提到案情。
　　姓汪的警察也不为难：“刚与你岳父已经说了，这人是自己上吊死了了。现在还不晓得是什么人，已经查去了，在其家属过来之前，因毕竟是家门前吊死的，还是请你家里头的人过来认一遍。”
　　杨义冷笑一声，一直掩了脸再没去瞧那尸身一眼：“这女人衣衫不整的吊死在我们家门口，恐怕是看我们家里头洋派漂亮，扼上了，谁能认识啊。且让她家里人来，我倒要寻他们麻烦的。看把我家里的女人吓得。”好似他丝毫没被吓着一样。
　　门板‘嘭’一声。
　　卫歆所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这响动。
　　只见少爷杨昌宏面色煞白，额间都是汗水。袁嫂极快的将他拢到后头去了，没让其他人看到。
　　“少爷昨日伤了风，吃了点药，还没好全。”
　　杨义‘嗯’了一声，没多问他，只看着后续发展。
　　因为这时候死去女人的家人来咯，一对儿中年男女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女人一到门口‘哇’一声哭出来，软塌塌的跪在尸体面前，也不顾这容颜尽毁的样子，抱在怀里头嘶鸣。
　　她的哭声太过凄厉，聚在门口看热闹的都不由得有些同情。
　　汉子看了尸身一眼，眼眶通红，如发怒的公牛：“哈！这是杨家？谁是杨昌宏，谁？”
　　杨义心里咯噔一声，他这人越是心虚脸上就越凶恶：“赶紧把尸身收走，在我家里头闹什么？”
　　那汉子冷笑，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你家？是杨家就好，杨昌宏害我妹子性命，有书信为证，今日我要他血债血偿。”
　　因此人是面朝他们，竟无人看见他后腰里头别了一把杀猪刀，此时现出来，近得正挨着杨义的脖子。
　　银光闪闪，刀锋锐利，这一划下去那是要没命的。
　　吓得杨义呼喊：“逆子！杨昌宏，来人叫昌宏出来。”
　　袁嫂、刘叔一左一右就扶着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的杨昌宏出来了，那汉子冷笑，怀里那包东西抖了一抖，除一张纸外都零零碎碎掉了一地，有荷包、小阳伞、口红套子、几张电影票等一大堆哄女儿家的东西。
　　这张纸被塞到杨昌宏怀里。
　　“杨少爷、杨同学！杨昌宏，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好好儿的把我妹子的遗书念咯，当着大家的面念咯。我就把你老爹放了。”
　　这纸虽只有一张，但重逾千金。
　　杨义脸红脖子粗，不是颈上架刀怕要跳起来：“逆子，快念啊！不要你老子性命了？”
　　杨昌宏终于哆哆嗦嗦的念了出来。
　　“敬叩金安！
　　我托兄长之亲友可以去大学洒扫，便于聆听课堂教诲。前一年可谓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直至与吉祥路杨公馆之杨家大少爷。他是我的同学，又生得一表人才，长期追求示好之下，女儿轻薄，便答应了与他相好，来往已近一年之后，因诸多顾忌，没有禀告父亲、母亲与兄长大人。直至半月前我疑心自己有了身孕，告知杨昌宏请他禀告父母亲长，前来提亲。虽晓得此事艰难，没想到这狼心狗肺之人请二三同伙给我灌了药物，我悲切归家之后血流不止，戚戚不敢告人。这才晓得这恶人不过拿我当娼、女支之流，戏耍玩弄而已……他家有非比寻常之权势，写下此绝笔信只望我父母兄长知晓事情因果，千万勿去惹他们…我今日便要悬于他梁上，双脚踢他门牌匾，叫他家宅不宁…双目…瞧尽他家人面，定要于他家化作厉鬼，留在此处索命。叫这恶人受尽苦楚，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叫他父母无人送终，叫他……啊啊啊。”
　　回到母亲怀里的少女脸正朝着他呢！舌头已经被其母卷了进去，僵硬变形如恶鬼的脸上，口唇歪斜，他觉得那是在笑、啊啊啊……
　　再也念不下去了。
　　汉子呸一口吐在杨昌宏脸上，手一松。
　　杨义连滚带爬的躲到门后头去，色厉内茬的吼：“抓住他，快给我抓住他。”
　　汪警官乘机逮了他，可虽然动了刀了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伤亡，更何况外面这么多人看着了，七嘴八舌的指着谈论，说什么的都有。
　　张志使了个颜色，叫送他来的司机将周围看热闹的驱散了，才劝道：“有话好好说，这事情是我们的不对。家属情绪过激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会追究，女孩子的事情在这儿人来人往的地儿说也不是个事，不如几位移驾去里屋。也劳汪警官走一趟。”
　　汉子就被压进了里屋，他父母眼见儿子进去了，自然不敢在外面带着，两口子本不想让人搭手，可尸身已经硬了，重得惊人，两口子年岁大了抬不动。
　　杨公馆没谁敢去动，只能放了汉子被缴械的汉子，让他去帮忙。
　　那汉子也是力气大的，只用父母掌着腰，他便能将亲妹子轻松松松的抱起来。
　　杨昌宏还摊坐在门口，这一阵兵荒马乱的竟没个人去扶他，大汉从他身边经过，突掌着妹妹的身子，让她的脸换了个方向。
　　直直的，几乎贴着面对着杨昌宏，那黑白突出的眼，青白扭曲的面，重新吐出的舌头，还有那满身的恶意和怨念都在眼前，不能避开，也避不开……
　　汉子狞笑道：“哈！望您记清楚了，我妹子睁眼看着您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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