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江边的风有点凉，越获白瑟缩了一下，却见到眼前有阴影挡了一瞬，本以为是对面的陈元韶，想斥诉他太过殷勤。一抬头却见是不知何时从廊下过来的卫歆。
　　她手里拿着的是离开布庄的时候，杨雪塞她怀里的围巾，踮起脚尖亲手给他围上。为了让对方省力一些，他下意识的低下头，正好能看到女子细细的白皙的脖颈。
　　不免就想起了那一日握到过如羊脂白玉一般的小手，不知道这段曲折的颈儿，触感是否如一。
　　卫歆抬目看他心神不属的样子，态度与刚刚对袖子里的‘坏蛋’一般，温和的拍拍他的肩膀：“坐吧。”
　　少年立时如丰收季节里最红的那颗苹果，新鲜脆嫩。
　　刚刚谈话遗留的那点抑郁就散尽了，他师傅这些年也没能将师母请回来，他是从未感受过属于女性的，细致的温暖的。
　　越获白去阿婆那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卫歆，自己抱着已经冷掉的茶猛灌了一口。
　　阿婆以冷水灌入滚粥中，盖上锅盖，于盆中清水里细细的净手，再将脖子上挂着的围兜取下来折叠整齐放置在案板上。
　　“小葱、脆饼、蛋皮都已经备好，待第一道水滚锅，乘入小碗之中，滴上自制的酱油，便可以食用。您三位今儿来得早了，我给三位讲个故事，以待水滚。”
　　她并没有立刻开始讲，而是将已沸的水壶提起来，给冬日里头的几位等粥人添了半壶水。一桌四个小板凳，她添完水将壶放在脚边，就在剩下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您三位听没有听过水鬼？传说投水自杀的人，会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变成水鬼。然后在水里耐心的等待，引诱，或者是强迫人落水而死，来当自己的替死鬼。他便可逃离底下对于自杀之罪孽的惩戒，投胎转世。”
　　阿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先看了在坐几人的神色：三个人中唯一的女子，漫不经心的注视着拱桥，似乎是在看虚无的空气；穿军装的男人一直盯着大锅，比起故事他对锅内的粥更感兴趣；唯一专心致志听故事的是穿中山装的男人，像一位愿听民间怪闻的读书人。
　　她掩了眼中的思绪，继续说下去：“我平生有一子，于二十年前从这儿上跃了下去，便再没爬起来，请乡亲便捞尸体而寻不到。说来也怪，那时候没这么漂亮的拱桥，是木头架的，这儿也还是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码头，但凡有失足落水或到此地自杀的，都能很容易的被救上来。据脱险情的人说啊，落水之后，仿佛有人在下面托起他…乡亲们便写了红封，更塑泥身给他建了一座城隍庙，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做个城隍菩萨。”
　　‘咕噜咕噜’
　　是粥滚了。
　　阿婆站起来，于岸上拿起围兜，穿上之前，她突然道：“城隍庙改建的时候已拆，如今之后泥塑金身还是拱桥之下。他是很灵验的，几位愿意的话，我这里有香烛，三位可以祭拜一番，以求庇护。”
　　陈元韶摆摆手：“不拉！我陈元韶顶天立地男子汉，不信鬼神！阿婆，快给我一碗粥，多要葱花和杂肺，我吃完要赶紧走呢。”
　　他说话的时候，一缕黑气从拱桥底下飘上来，混进他乌漆墨黑一团的头顶上，本来就乌云罩顶，现在更有牢狱之灾。
　　真正是人倒霉起来，喝个粥都能惹上大麻烦。
　　越获白劝他：“既然香烛都是现成的，不如全了阿婆一番心意，去拜上一拜。”
　　陈元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他素来爱美色，也看得这俊俏的男人衣料不算普通，没有得罪人的意思，但言语中还是带了些调笑。
　　“兄弟，我真不信这个！可别一直留着我呀，小姐还在身边呢。”
　　有又一丝黑气缠绕在他身上。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指的这样。遇寺、遇庙可以过门而不拜，何故非要说一句不信。其它神灵也就罢了，这种聚人之信仰而成的‘假神’，心胸可没有这么开阔。
　　陈元韶这样的做法犹如无仇无怨带兵杀上人家府邸一样，都闹到家门口了，还能不准人家回击么？更何况他此时乌云罩顶，多一丝少一丝阴晦于桥下的东西来讲，沾染不到什么因果，但于陈元韶而言，刚刚的牢狱之灾已化为了了损命之劫。
　　可陈元韶说的话也太有深意了，年轻的小道士越获白被他说的脸都青了，骂了一句。
　　“不识好歹。”
　　阿婆正好端了粥上来，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三碗粥并几样小菜。粥是用海碗装的，一个男人吃也尽够了，分量是实打实的。托盘太重，老人家被越获白扶了一把才站稳。
　　阿婆向他道了谢，看着面前一碗碗的粥，浑浊的眼中流露丝丝温柔：“这这粥我熬了有十几个年头了，日日起早去收新鲜的杂肺，处理干净了，再到这里摆摊。可惜人越来越老了，能做出来卖的份数越来越少，也不知道还能熬多少年。”
　　说的是粥，也是人。
　　卫歆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敲了敲桌子唤道：“阿婆”
　　这时候有零散的生意上门，听到这一声唤，阿婆给最为面前这位客人打了包，走到桌椅前。
　　阿婆没有脱下围裙，并没打算久留的样子：“小姑娘，怎么了？”
　　卫歆抬头，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婆，您最近可有常常梦到您儿子？”
　　阿婆脸上一僵，老朽的双手紧紧合拢，眼含惊恐，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畏惧害怕的事情，脸上露出了失措的神色，任谁都能看出卫歆是说对了。
　　“不不，并没有！我儿子去了多年了，早不梦见了。”
　　她摆手否认的样子叫卫歆知道，今天的生意是没法儿谈了，拉了不明就里的越获白起来。
　　“您的香已经压不住他了，烧或不烧都没什么用处了。您要是应付不住了，逢十晚上十点整可到这个地址来找我，这是拜帖。”
　　她勾着唇，眼儿上钩，极真诚的将青色的拜帖并银元放在桌上。
　　“我叫卫歆。”
　　阿婆颤着手将拜帖握在手里，突然抬头。
　　“卫姑娘……”她呶呶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您……粥还没喝呢！”
　　卫歆摆摆手。
　　这是冬天，于冷风中搁置了这么久，粥面上已经凝固了小半截猪油。
　　“您今日心神不宁，做不出好粥，我还是下次再来拜访罢！”
　　陈元韶咕噜咕噜喝了剩下的粥，一大碗吃得干干净净，‘砰’一声放下碗，叹道：“这俩人怎么神神叨叨的，什么做不出好粥，我都喝了好几次了，次次不都是这个味道么？好喝得很。”
　　阿婆已经将碗收了回去，正拿抹布清理桌子上面的油渍。
　　“阿婆，阿婆！别搽了，这块都快被你蹭亮了。有人来买粥了，阿婆！”
　　“唉！唉！好。”
　　陈元韶搓了搓手，站起来：“老太婆想什么呢！叫半天没听见。刚才怎么没觉得，吃了粥反而还冷飕飕的。这鬼天气！要人的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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