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不良缘

　　吕氏向来是个利落的人，不等外甥女说完，就急着去找人。她是个有谱的，生怕带徐锦绣进了屋之后，被还在正堂坐着的应氏看到，因此低声说道：“我去叫你阿舅，你在门外等等。”

　　徐锦绣不敢大声哭，生怕让应氏听见，只低声哭了点点头，慢慢地转去外头。

　　吕氏朝门口停着的那辆车扫了一眼，心知这是在等自家。她先去书房和夏老童生说了这事，又道：“我晓得阿爸心急，可不能跟着一道去。提防姆嬷问起来，不好回答。我去叫阿磊。”

　　夏老童生笔都掉在了地上，双手发着抖，勉强冲吕氏点点头。等吕氏转身匆忙忙出去后，才一屁股跌坐在圈椅上，眼泪迅速在眼眶中积起，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哭，不能叫老妻看出苗头来。临老了，他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还要亲手给白头到老的发妻写挽联。

　　夏磊这几日没活儿干，正在菜地锄草，见吕氏风风火火赶过来，一脸焦急，不由奇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吕氏从他手里把锄头抽出来，朝地上一丢，“阿姐出事了，你赶紧过去。”

　　夏磊惊呆了，话都不会说，由着妻子把自己从菜地拉去大门口。刚出大门，就见外甥女蹲在门口抹眼泪，哭都不敢大声哭。

　　“怎么回事？”夏磊拉起徐锦绣就问。吕氏催着他赶紧上车，“有什么话到了车上再说也一样。”她把跟着过来的夏娟往家里面推，“小娟娟乖，姆妈和阿爸有事要出去。”

　　夏娟乖乖地点头，又奶声奶气地问是什么事。吕氏怕小孩子说漏嘴，赶忙道：“是去庙里头给小娟娟买好吃的，可不敢告诉奶奶，仔细她晓得了要藏起来。”

　　应氏一直不想让夏娟吃太多甜的，怕小孩子牙给吃坏了。夏娟认真地点点头，向母亲保证一定不会说出去。

　　吕氏又叮嘱她跟着夏老童生，刚说完，就见夏老童生从书房赶了出来，抱着夏娟不撒手。她这才算放下了心，冲夏老童生点点头，提了裙子上车。

　　夏磊已经从哭得说不了一句话的徐锦绣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大概，舅甥两个正在车上抱头痛哭。吕氏本是心性坚强之人，看了他们这副模样，也不禁红了眼。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吕氏心疼地搂过徐锦绣，“绣姐儿莫要怕，舅娘护着你。”

　　徐锦绣唤了一声“舅娘”，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个不停。

　　他们三人到了医馆的时候，馆中已经有不少病人，方才救治夏氏的大夫正坐堂。

　　第一个冲进去的徐锦绣与大夫打了个照面，顿时就不会走路了。她不知道母亲的情形是好是坏，脑子混沌一片，慌乱的心思不断将她拉往不好的那一面去。

　　吕氏心中虽与她一般想，但嘴上却还劝道：“绣姐儿先不哭，我们进去看看你姆妈再说。”

　　徐锦绣呆呆地点头，被吕氏几乎是用拖的去了后面。

　　夏氏平静地躺在榻上，夏磊抹了泪，抖着手去探姐姐的鼻息。

　　还有气。

　　夏磊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吕氏急得也哭了，打了他一下，“到底怎么样儿啊？你倒是说话呀！”

　　捧着药汤的学徒此时走了进来。“方才徐小姐刚走，夫人就醒了。”他将药汤递给徐锦绣，“刚煎的药，仔细烫着手。若是夫人没醒，就给她灌下去。”

　　徐锦绣捧着汤药连连点头，下巴上的泪水滴进了药汤里也没发现。

　　吕氏擦了眼泪，拦住学徒不让走。“我这大姑子且算好了是吧？方才醒了多久？大夫怎么说的？”

　　学徒很是好脾气得道：“睁了一下眼睛，就又睡过去了。先生说且在馆里再住上几天看看，提防之后病情反复。”

　　吕氏谢过学徒，陪着徐锦绣紧张地看着夏氏，心里不断祈祷着她可以再睁开眼睛一回。

　　徐锦绣捧着药，哭了一晚上的她此时眼睛疼得很，却依旧不敢闭上，带手里的药有些凉了，她轻轻推了推母亲，唤了几声。

　　夏氏没有反应，不过身体的温度已经渐渐转暖，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徐锦绣放下了心，在舅娘的帮助下，把药给夏氏灌下去。

　　一碗闻着都苦的药，有一半是从夏氏的嘴边漏出来的。徐锦绣怕喝下去的份量不够，没有药效，又特地出去跑了一问大夫，得知无事后才又回来守着。

　　吕氏摸着外甥女的头，“你先回去家里头吧。乱了一晚上，不晓得得多出多少事来。”又叹道，“也不知能瞒你阿婆多久。”

　　徐锦绣含泪点点头，“是该回去，也好叫我阿爸晓得。”

　　“去吧。”一直没说话的夏磊此时道，“这里有阿舅和你舅娘呢，莫怕。都是自家人在，不会不尽心的。”

　　徐锦绣抱着舅舅，又哭了一回，这才从医馆慢慢地挪回家。

　　事情出来后，徐锦绣就没想过要去告诉徐家那边。她打心底地觉得，徐家就不会把夏氏当回事。徐锦绣姓徐，是徐家人，可嫁过来的夏氏姓夏。

　　何况徐锦绣也从来不觉得徐家有谁是可以帮忙的。宋氏？不添乱就很好了。卢氏虽待夏氏很好，可身子骨不行。两个姑姑更别提了，一个甚至已经不在武林城。

　　徐锦绣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

　　前院的染坊似乎并未因昨夜的骚乱而有什么改变，染工们在叶师傅的带领下，依然忙得热火朝天。

　　徐锦绣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才发现没看到徐文的身影。她有些疑惑地绕到后门，守在门后的达达尼昂一听小主人的脚步声，立刻就激动得开始挠门。它见了徐锦绣就开始上蹿下跳。

　　又困又累的徐锦绣还是忍耐着心情，蹲下来摸了摸它。“今天……我实在很累。”再多一个字也不想说。

　　达达尼昂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开始消停了下来，一路尾随徐锦绣去了正屋。

　　徐锦绣推开门，见自己父亲正躺在床上。她抿了抿嘴，没说话，把推开的门给关上。

　　躺在床上的徐文其实并未睡着，他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后，正好遇见白日做工的叶师傅来家里上工，吩咐活儿之后，就回到后院歇着了。他心里记挂着躺在医馆里夏氏，怎么也睡不着，却也不敢去医馆。

　　他怕自己听到夏氏撒手人寰的消息，受不了。

　　徐文的脑海中犹如走马观花一般，不断回放着这些年来自己和夏氏之间的点点滴滴。

　　十几年前的元宵，他陪着小徐氏去东湖放花灯，正好撞见了也来放花灯的夏氏。

　　他们就这样一见钟情。在一个少男少女们最容易见面，也是最适合动情的时候，眼中除了对方，就再没有了别人。

　　好不容易说动夏氏嫁给自己，徐文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彩礼，上门提亲。第一回见未来的丈人一家，他很激动，也很忐忑，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惹来读书人的不喜。

　　夏家一家人都是好人，真正的好人。脾性温和，待人接物也温和。一家子都是偏木讷的性子，不大会说话。徐文是个暴脾气，直性子，应付不来这种人家。

　　但这依然无损他对夏氏的喜爱。

　　将夏氏娶过门后，这个妻子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孝顺自己的父母，也很努力地与他的两个并不好相处的姐姐打好关系。徐文嘴上不说，心里全都记着。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真的将这天底下顶好顶好的女子给带回了家。

　　那时候的徐文想，他以后一定要进取，要给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最好的生活。现在他们依靠着父母，让她整日忙于家事，他心中觉得亏欠。等以后，自己有钱了，就在武林城最好的地方，买个大宅子，请了仆妇买了丫鬟来伺候她。

　　一根指头都不让她动。

　　再后来，徐文要去服役。已经怀孕的夏氏舍不得他，却又不敢说，晚上哭湿了枕头，还咬着牙不敢出声。徐文知道，他也舍不得妻子，但官府之令，哪里是他一介白丁可以违背的。

　　这一去，就是数年。等再回来的时候，带着倦容的夏氏一手牵了他们的女儿，正在院门口站着翘首企盼。

　　他很失望，这不是个儿子，但没关系，他们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孩子。总会有个儿子的。

　　当得知夏氏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徐文非常失望。他服役的时候，打开了眼界，这次回来家乡，是预备要做出一番事业的。等往后，将这份家业交给他们的儿子。

　　但他不会有儿子了。不会有和夏氏生育的儿子了。

　　当徐文还是不愿让这个一直等着自己的女子失望，他们可以带着女儿，过上最舒心的生活。

　　后来，他们白手起家建了如今的染坊。

　　现在，夏氏可能要死了。

　　徐文睁着眼，双眼无神地望着顶上的房梁，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进枕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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