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不良缘

　　夏氏母女在夏家终于过上了一段很平静的生活。两个人悠闲得很，往常这时候染坊已经开了工，哪里来的空闲休息，就连说话都没几句。

　　如今她们早上睡得晚，同夏家人一起起来。夏氏是个软性子，吕氏是个直爽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大姑子和弟媳妇两人一起操持家务，有说有笑。

　　徐锦绣也不必像在徐家那样遮掩着自己习字的事。每日一起床吃完早饭，她就跟着夏老童生，先打一套拳法，打完了就钻进书房去，爷孙俩围着一张书桌，一人一边，开始练字。

　　练到吃晌午饭了，就一起歇了去正堂吃饭。吃完回书房，夏老童生给外孙女指点了不足之处，两个人又一起看看书，喝喝茶。

　　日子过得可以说是非常滋润。

　　反观徐文那边，可就没这么好了。染坊十七开工，日子是一月前染匠们走的时候定好的，他作为东家不能随意更改。在家里等来了染匠后，徐文又把染坊的事都交代给两个染色师傅，自己匆忙忙地再赶去吕府。

　　吕知府知道徐文上门是为了关在大牢里的小徐氏，怠懒见他，日日推脱。

　　徐文不知塞了吕府下人多少好处，根本半点儿用也没有。人家主子不想见你，下人能有什么办法？

　　不得已，只得明日再来。

　　等徐文赶回染坊的时候，坊中早已停工。他还得举着烛灯连夜检查工作进度和情况，等忙完了这些，略合一合眼，赶在染匠开工前，把前一天的不足之处给挑出来，令他们今日仔细。

　　而后接着往吕府去。

　　如此折腾下来，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徐文就瘦了一大圈，眼皮子底下也青了。

　　吕家下人有些不忍心——到底是后院正经夫人的弟弟。吕府的管家劝着吕知府，说了不知多少好话，这才叫吕知府开了尊口，见一回徐文。

　　徐文点头哈腰地给吕府管家不少银钱，这才整了整衣服，进去书房见大姐夫。只见吕知府拉着老长一张脸，坐在太师椅上，手指甚是不耐烦地在桌上不停敲着。

　　“有什么事？”吕知府明知徐文是为了小徐氏的事来，却并不点破，“我衙门里的事多得很，这几日很是怠慢了你。”

　　徐文哪里敢受这等话，当下便道：“是我次次来麻烦姐夫。”他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措词，将那个“免所因之罪”的事儿给说了。

　　吕知府面上犹豫露出踌躇不好办的样子来，心里却在为这个解决方法拍案叫绝。

　　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徐文是个灵醒人，见大姐夫露出这模样来，赶紧从怀里把早就准备好的银钱给取了出来。

　　不多，就一个小袋子。

　　但摆在桌上的时候，听起来的声音不大一样。

　　吕知府轻咳一声，用袖子将那袋子盖着，另一只手在袖子后面偷偷打开看。

　　全是金子。

　　吕知府的心，满足了几分。

　　“这个法子不错。”吕知府翻着吊三角眼，问道，“是谁教你的？”他想起上回见的那个令他极为不顺眼的书生来，“该不会是万松书院的那个林书生吧？听说他和颜家走得很近？你和颜家不是通家之好吗？”

　　徐文听这口气，就觉出不对味来。他赶紧摆摆手，“这几日我压根就没和颜家接触过，更没见过那个林书生。”略一犹豫，还是老实交代，“是我那老丈人想的法子。”

　　夏老童生？吕知府略想了想，点点头，“而今馆阁之中，听说有个修史的官员是你丈人的学生。说起来，当年他怎么没接着往上考？”

　　既然能教出个进士，自己本身也是有些水平的人。怎么只区区考了个童生，就不再往上考取功名了？

　　实在有些可惜了。

　　吕知府的可惜，并非是为了夏老童生被埋没。而是可惜自家少了一门在朝堂上有助力的姻亲。

　　徐文因旧事不喜夏家，也对夏老童生的事并不熟悉，只含糊地道：“听说是无心于官道。”

　　吕知府“唔”了一声，“倒是个高风亮节之人。”

　　语气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自然也是因为心里对夏老童生有所鄙夷。自家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顾着名节、骨气，真真是可笑至极。

　　吕知府将夏老童生略过一旁不再提，得了徐文的献计后，也不想再与他多搭理。吕知府必须赶紧把这桩案子给了结了，一直压着，也不像回事儿。顶顶要紧的，是会影响今岁的考绩。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吕知府朝徐文摆摆手，叫来外头的下人，示意赶人。

　　徐文犹犹豫豫，在走之前，还是没能忍住。“我、我……我能去瞧瞧二姐不？”

　　“去吧。”吕知府一心扑在从何找到理由去免小徐氏的所因之罪，根本不想和徐文这一介商贾多说话。

　　说多了，自己身上也要沾染了那等铜臭之气，叫同僚耻笑。

　　徐文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出了书房后，又给了下人一笔银子。而后他赶紧离开吕府，兴奋不已地赶去大牢见小徐氏，一心想要告诉小徐氏能活命的好消息。

　　此时的小徐氏正在狱中，背对来探监的薛亮和儿子薛淳。

　　薛亮扶着木栅栏，眼中多有不忍。他跟过夏老童生学过几年书，消息也是从老先生那里知道的。从一开始的不置信，以为先生是在和自己说笑，到后来不得不信。

　　他知道夏老童生的秉性，不是那等会用这种事来说笑的人。既然言明小徐氏是在狱中，那么他只要来大牢里一窥究竟，就知道了。

　　不肯死心的薛亮，带着非要跟来的儿子，一大早从家里出来，赶来武林城的大牢。

　　小徐氏果然在狱中。

　　薛亮哑着声音，“你做什么非得要这样作践自己？这样也长不了什么脸，只会让瞧不起你的人看笑话罢了。”

　　小徐氏背对着前夫儿子，脸上两行清泪不断落下。她不敢去擦，怕叫他们知道，只硬着脖子说道：“要笑就去笑，哪来这么多废话。我这辈子，”她脸上露出苦笑，眼泪掉得越发凶，“早就被人给笑完了。”

　　到底是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子，薛亮的心疼得被人拿手狠狠捏住了一样。“你可曾替淳哥儿想想……”

　　小徐氏再也忍不下去，转过身，一脸泪的模样让薛亮愣住。她尖利着嗓子，喊道：“毁了我的人，是你！而今你却还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

　　眼泪从薛亮不眨眼的眼中落下，“是……是我，害的你。”

　　“若不是你，”小徐氏用脏污的囚衣擦了泪，“若不是你，我便不会义绝，也不会带着儿子苦了这么多年。二十多年啊薛亮，二十多年！义绝之后，我等了你二十多年！”

　　薛亮的手紧紧抓住木栅栏，粗糙的木头上布满了木刺，扎进他的手心，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小徐氏说的“二十多年”。

　　小徐氏吼完了，整个人也泄了气。“我等了你二十多年，可你却一直没有再来找我。”

　　“我有！”薛亮也激动起来，“一开始，我日日去寻你，可你总是避而不见。试问，一日两日，尚可，一年两年我也能忍。可二十多年里，你可曾流露过一分想要回头的心思？”

　　小徐氏怔怔地望着他。

　　“没有！一次都没有！”薛亮红着眼眶，眼泪从他脸上掉落得飞快，“我也是人，心也会凉。你回回这样，置我于何地？”

　　小徐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委屈的模样，就好像二十多年前，她抓住薛亮去喝花酒后，不愿听薛亮解释的那时候。

　　“你以为呢？我为什么非要把儿子带上？”不断流出的眼泪仿佛将小徐氏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曾经她也是个很美好的女子，直率爽气，仗义助人。“倘或我对你再没了心思，我为什么非要带着他？”

　　“我以为只要有淳哥儿在，你就会回来找我，我们一家还能再团圆。不然呢？带着儿子，受尽旁人的冷眼，被阿爸姆妈骂成那样也舍不得把淳哥儿送回薛家去。”

　　小徐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一滴滴落下。

　　“我在等你啊！除了你，我不要嫁给别的人！我守着儿子，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可你为什么不来，还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薛亮，我恨你！”

　　是你毁了我，是你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全部都是你的错。

　　薛亮松开栅栏，傻傻地跌坐在肮脏的地上。他身边的薛淳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吭声，只木讷地将父亲从地上扶起来。

　　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竟都是在彼此折磨吗？

　　薛亮用手遮着眼睛，低低地笑了。

　　你不说，我也不说，看谁先低头。

　　笑声渐渐响了起来。

　　蹉跎了这二十来年，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薛淳木愣着，低低地唤了声“父亲”。

　　薛亮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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