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倾城（全三卷）

　　第十章

　　黑暗之中，有很多人奔跑着，他们口里喊着一个名字，不停地喊着，一声声似要泣出血来。
　　但是却有更多人保持着沉默，无情的沉默。
　　他独立在雨中，心里一片茫然与漠然，任豆大的雨点砸在头上与身上，疼痛到麻木。睁不开的眼睛里挤满酸涩，不过就算是睁开了，大概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吧！
　　但是他能够感觉到，那种包围在他的身体四周的，浓烈到几近窒息的绝望。还有，还有一道爱恨交织的刻骨铭心的目光。
　　模模糊糊地，他意识到他眼前的黑暗，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因为他看不见。他所处的场合，是他正在接受审判。
　　冥冥之中有人大声的宣读着什么。
　　下一刻，突然雨点的冲击消失了，他的眼前好像有光影晃动，紧接着明亮刺痛了他的双眼，炽热灼痛了他的肌肤，火焰，在四周疯狂的舞蹈，半空中似乎有神灵的喟然叹息！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快死了吧？他的脖子无力的弯向一旁，他的神智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的心里竟然没有恐惧，唯余伤悲。
　　从来没体会过的，巨大的伤悲，刺得他的心鲜血淋漓，他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摇晃，在火焰将他吞噬之前，大概心中的痛就足以先让他死去……
　　死去，解脱……
　　“紫陌，紫陌，快醒醒！”是谁？是谁在叫……他么？焦急的声音，在他被那抵挡不住的痛苦折磨得要放弃的时候，生生又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醒来啊！不要被那梦境左右，那不是属于你的梦！快醒过来！”
　　然后是有了身体上的知觉，那个人推摇着他，叫着他的名字。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终于，他“啊”的一声睁开眼睛。
　　温馨的光线，有个人坐在他身边，俯身看着他，他眨眨眼，晃动了几下后，眼前的影子重合清晰起来，他才看清楚了唤醒他的人陌生而熟悉的容颜。
　　说陌生，是因为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人。说熟悉，是因为他无数次看过他的画像，千万年中他每一个或悲或喜的剪影。在整整三百年的时间里，他要完成的任务，他作的每一件事，都与眼前人有莫大的关系。
　　“记住，打通他那关是你们完成任务的第一步。”非天陛下曾经这样对他们说，而这句话便贯穿了他们三百年的生命。
　　“那个人啊，到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冷漠的灵巫长老极少有称赞人的时候，“若我不是有些放不下的责任，我愿意作他那样的人。”
　　本以为这件事应该不太困难的，谁知道种种原因使得他三百年后的现在才见到这个在某个意义上改变了他的命运的人。然而有些事，有些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
　　本以为有决心作他当年作出的举动的人，一定有嚣张不羁的气质，一定有锐利逼人的目光，谁知他本人竟然是那般的云淡风清，淡淡憔悴。
　　“碧落前辈，刚才谢谢你。”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清了清喑哑的嗓子，“我几乎已在梦中死去。”
　　“你不必称我前辈。”碧落稍稍皱了皱眉，按住紫陌想要抬起的肩，温和地说。
　　“那，我叫你大哥可好？”紫陌看着他的眼睛，无来由的想到，如果他是凡界中人，或许会有一个哥哥，应该……就是这般。
　　微微一怔，碧落的眼底有柔和一闪而过。
　　紫陌稍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忽然发现就在距离他躺的这张床不远的另外一张床上面，静静睡着一个秀气的黄衣少女，便问道：“大哥，那姑娘是谁？”
　　“我也不知道。她大概是在你们来这里之后，自己跳下来的吧。”碧落一边回答，一边倒了杯清水端给紫陌，“我在她的项链坠子上看见了南疆五兽族的狐部图腾，你认识她么？”
　　“也许见过吧。”紫陌想了想，感觉好象在幻云城中有过一面之缘，“对了！刚才，朦胧中听大哥说那不是属于我的梦境，那么那个绝望的梦是谁的？”抿了一口碧落端给他的清水，紫陌觉得自己好了许多。
　　碧落的嘴唇长得很好看，淡淡的颜色，淡淡的弧度，淡淡的温存，看在紫陌眼中近乎淡淡的蛊惑，与欲望无关，是一种自然的，奇妙的亲切。他好看的嘴唇在听到紫陌的提问后，猛然苦涩的抽动了两下，他低声说：“那个是倾城殿下留下的梦。”
　　“什么？！”虽然知道前后不少事，紫陌仍是大吃一惊，“是，倾城殿下？……”
　　从来没体会过的，巨大的伤悲，刺得他的心鲜血淋漓，他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摇晃，在火焰将他吞噬之前，大概心中的痛就足以先让他死去……
　　他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说，“倾城殿下怎么会有那么悲伤绝望的梦呢？他不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不是什么呢？位高权重？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能够保证他的快乐？自己对他，其实又了解多少？
　　“那么，你觉得倾城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碧落幽幽一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翠竹依依，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的紫陌猜不出他现在的表情，但想必是黯然神伤的。
　　是啊，你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呜咽的萧声，清雅的菊花酒香，后面是一张绝世脱俗的容颜，微微的笑，光彩流波的明眸，不论谁只要看他一眼，连呼吸都会忘记！大千世界全部的魅力，不及他惊鸿一瞥！
　　“我见过他一次。”紫陌的目光飘忽起来，没有直接开讲倾城殿下是一个怎样的人，却开始讲自己的经历，“那时候我还不是四暗御前之一，勉强可以算是受重视的新秀而已，我奉命到幻云城通知倾城殿下一件事。你一定无法想像我当时有多激动，我是那样的崇拜他，像崇拜天上的明月！”
　　碧落静静地，没有做声。
　　紫陌的嘴唇轻轻颤抖，似乎回忆真的使他激动起来，“他亲自接见了我，他根本不似传闻中的冷漠高傲！他请我喝他自己酿的菊花酒，可是他比菊花酒更加醉人！清淡的笑容如和风让人舒服，是我三百年无法忘记的梦……所以，这三百年来我从没想过要休息，我不能错过关于他的任何线索，除了因为非天陛下赋予我的使命外，更因为我想要弄明白他那么做的原因！”说着他看向碧落的目光变得热切，“碧落大哥，你知道了么？你知道为什么倾城殿下要叛出魔界了么？”
　　缓缓的，碧落转过身来，紫陌吃惊地发现他满眼是泪，他在泪光中笑着说：“你和我当时，很像呢。”说完，他忽然捂住胸口，斜斜无力地滑到地上，面白如纸，“只可惜，这个问题只有倾城殿下本人才可以回答。”
　　“碧落大哥！你怎么了？！碧落大哥！”紫陌差点被吓呆了，他不知从哪里一下有了力气，硬是从床上起来扑向碧落，但腿到底是软的，结果在碧落身前不支跌倒。紫陌扶起碧落的肩，惊讶的发现这个人的瘦弱，“你……怎么了？”他忍不住哽咽，虽然相处只是这么短短的时间，但对碧落，他已经起了对兄长的感觉。
　　碧落散乱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他疲惫地看了看紫陌，就在紫陌正要放下心的时候，他突然说：“三百年了，我还是快要不行了。”
　　“什么？！”从他的话中，紫陌嗅出了不祥，正想细问，猛觉身子一麻！紫陌急运法力，毫无作用，他才沮丧地想起他中了静心散的毒，他难以至信的看着碧落，却一点声音也不能发出。
　　“别怕，睡吧……睡一觉你的法力就恢复了。”碧落脸上尽是冷汗，他压抑着细细的咳嗽，轻轻地说，“你替我……去完成心愿，好么？”
　　紫陌拼命地摇头，但困意还是无法控制地袭来……
　　他又一次回到了黑暗中，但这一次的黑暗是温柔的，仿佛一个舒适的怀抱。一阵阵热流流入他的身体，四肢像是从严寒中苏醒。
　　是碧落，是碧落大哥！紫陌在黑暗中摸索，但最后，他放弃了，他的泪流了下来，因为他听见碧落大哥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他明白了，他已经继承了碧落大哥的法力，一同继承的，还有他的过往，他的心事，他的思念。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从来没有机会接触的事情……
　　满心崇拜的人一朝叛出自己的世界，千百年的好友突然在眼前变得残忍而陌生，洁白的宫殿在血泊中哭泣，最后一个无辜的孩子的死亡让他心灰意冷，无情的宣告友情的决裂。从此只身离去，却身中每日消磨精力的诅咒，三百年来早已羸弱不堪。
　　“你知道我为何最后选择隐居在幻云城郊么？”紫陌好像在心里听到碧落的在对他说，“其实在山壁上刻诗，在湖边立小筑名的人，并不是我，是倾城殿下！我只是找到这里，就体力再也不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没有人知道，倾城殿下刻这首诗时是什么心情。
　　谁又是他的沧海？谁又是他的巫山？
　　幻云城下凝聚幻境天灵脉，作为幻境之主，倾城殿下便以此地为修炼之所。每到降云节时，这里便灵力涌动，与外界连系七日，换句话说，若不是赶上降云节，紫陌一行是无法到达这幻境之主昔日修炼的世外洞天的。
　　“三百年来，我的身体早已只比死亡多一口气，但我一直坚持着，有些事让我始终放不下。”黑暗中碧落叹息，“现在把法力全部过给你，我也终于可以放心去了，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甘。你不必谢我，我要你去找黄泉，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对么？……最后，告诉你，这里对你最有意义的也许是小筑后的幻烟波洞，在里面你可以看到一些关于倾城殿下的往事。”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已然远去，“去吧，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了，对倾城殿下，或许不止崇拜，不止仰慕那么简单……”
　　……
　　紫陌把头埋在手掌中，肩膀抖动，他竭力压抑情绪，而终究失败。“啊——”他痛苦至极的叫声不知在黑暗中会传向何方。
　　又有何人倾听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